第一千三百零四章:血尽

林曦一席话,让锦生只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骤然炸开,所有的思维都凝滞了起来。

他在天玺十三剑中,算是年纪最为幼小的那个,并未有幸参加当年正魔两道之间的战争。

可即便如此,观阅,仅凭书面上的记卷文字,都能够隔着岁月感受到当年战争之惨烈,折剑之战俱损的悲壮。

锦生知晓当年折剑事件,对于天玺剑宗而已,无异于一场极为沉痛的打击,若非后世百里羽在人间及时寻剑共鸣剑魂,当今天道三宗,怕是已无天玺剑宗的一席之地。

想到这里,锦生遍体生寒,他咬牙恨恨地看着林曦道:“你以为你在这张口闭口污蔑的人是谁?你不妨动动你自己的那个脑子好好想想,你所说的每一点,究竟是有哪一点符合我们大师兄的。”

百里安平静道:“魔河葬心若想在仙门正道之中,伪装出一个新的身份,若是能够让人看出来,那么他便不是葬心了。”

锦生眼眶蓦然通红,死死盯着百里安:“可那是我们的大师兄,小时候他教过我们习剑修行,他并不介意门中弟子出身高低贵贱,不论是内门弟子还是外门弟子,他都能够做到一视同仁。

对于修行者而言,时间是最为宝贵之物,他与其他剑主们截然不同,大师兄能够以身作则,他能够利用自己闭关感悟的时间,极有耐心地教导山门之中的年幼师弟师妹们,对于自己所悟之剑道绝无半分藏私。”

他红着眼,眼眶蕴满绝望的泪水,惨然笑道:“你说这样好的大师兄,会是魔河葬心?你说这样好的大师兄,在我心中他是世上最有担当的好男儿。

你说他会辜负二师姐,与执素暗有私情,珠胎暗结,生下怨婴来加害自己的少主?这太荒谬了?太荒谬了!”

若是当真荒谬,他此刻又怎会露出如此难过的神色来。

苍梧宫内最不具备攻击性的仙乐殿殿主,都可以是魔宗宗主昭河。

天玺剑宗的首剑弟子,又怎么不可以是魔河葬心?

锦生可以不信林曦的话,却不得不信百里安的话。

若非亲眼得到见证,他又怎会如此肯定地让他拿此令牌去寻君河。

眼看着锦生紧绷的肩头一点点颓然松弛下去,他又问道:“若一切真如你所说,大师兄当真……当真是那魔河葬心,他害你都来不及,怎会听令于你?”

百里安道:“此事说来话长,但你需要记住,他在自称君河的时候是值得信任的,可若是在其他地方遇上魔河葬心,切莫与他过多纠缠。”

锦生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整个人心乱如麻,正要多问几句之际,远方传来阵阵野兽怒吼之音。

锦生面色微变,看着百里安道:“你若此刻将那妖笛种下的音迹转移至这魔头的身体之中,尚可避此一劫。

若是待到此印记在你体内根深蒂固,即便你如今有着合神境的修为,也难以在这无穷无尽的妖兽追杀下保全自己,听我一句劝,不要多管闲事。”

百里安状似乖巧应道:“嗯,不会多管闲事。”

锦生啧了一声:“接下来我不能与你同行了,妖皇傲疆那我还得去应付,你……自求多福吧?”

说完,他一拢斗篷,周身风沙大起,身影很快消失于风沙之中不见。

目送锦生离开之后,四面八方风雨阴影俱来,这傲疆所炼妖笛也不知是何材质而做,音迹种下之后。

百里安能够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就好似黑夜之中的荧惑般耀眼,散发出来的光芒里都向这片空间里的妖物们释放着极为霸道的示威性。

那些沉寂于各自领域之中的真正强大凶兽都宛若听到了空间之中,自百里安体内回响而起的唤妖乐章,无异于最能够激发出妖兽们体内最原始的好斗噬血的本能。

大地传来隆隆巨响。

百里安却不紧不慢地蹲下身子,手掌摸上林曦腰腹之间那枚硕大森白的兽牙上,低声问道:“血液筋脉可封好了?”

倒也不是为了和锦生叙旧而刻意忽视林曦的伤势,只是那兽牙入体甚深,若是贸然拔出,怕是连内脏肠子都可以勾出来。

林曦是疗愈方面的行家,只要她未彻底昏迷过去,她止血封筋脉的本事绝对在百里安之上。

林曦面色惨白,唇角俱染鲜血,她缓缓吐了一口气,淡声道:“拔吧。”

听她这般说,百里安不再犹豫,握紧兽牙用力拔出!

噗嗤一声!

林曦身体骤然绷紧一震,她本就惨白的脸色瞬间煞白,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血色,苍白得仿佛随时都有可能随风划去,她压抑着闷闷咳嗽了几声,唇角溢出的鲜血明显掺杂着几分不正常暗红之色。

利刃出体的声音让人不禁牙齿发酸。

但百里安不得不承认林曦的手段超凡,那般硕大一根兽牙拔出身体,竟是只见少量鲜血从伤口中溢出。

豁大的血洞里,依稀可见内里鲜红的筋肉收缩蠕动,便将那少量的血也给止了。

百里安体内灵力早已耗尽,用于心水咒净化白少颜身体间的黄金圣气。

在回廊天渊之中,不承皇天,不接后土,四周处处都是妖气肆虐纵横,修士落入其中,灵力便是用一点少一点,根本没有回复灵力的条件。

面对林曦腹间那血洞洞的伤口,百里安甚至连司水神源都引发不了,也是爱莫能助。

林曦满面汗珠,她用苍白的尾指自腰间勾出一枚玉环,看那四溢的灵力,显然也是与碧水生玉一样,是个不凡的空间界宝。

拔出那兽牙后,似是对她消耗极大,她此刻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百里安明白她想要表达的意思,接过那玉环,将里头一些一看就是药瓶的瓶瓶罐罐取了出来,依次放在她掌心里辨认。

最后林曦握紧其中一个小瓷瓶,仰首张唇示意。

百里安从那瓷瓶中倒出一粒药丸,喂入她口中。

也不知那药是何材质,闻起来不见任何气息,更无任何灵药清香味,可她服下之后,面色却是明显好转起来。

听着远处兽走妖气的可怕阵仗,林曦开口说道:“我觉得百里少主的确可以听一听锦生的意见。”

百里安目光从手里瓷瓶上收了回来,没有搭话,他默默地揽过她的一只手臂,将她背在身后。

林曦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四野之中,围杀过来的妖兽声音已经变得极近,她能够感受到有着什么冰冷的事物将她与百里安的身体紧紧缠绕在一起。

那触感,像是锁链。

百里安的声音在风声里显得有些虚幻不定:“这妖笛留下来的音迹虽然麻烦了些,但妖笛已毁,这印记终究会自我消散而去。”

林曦抿了抿唇,道:“可即便如此,此妖笛留下的音标印记至少需要三天才会逐渐淡化散去,回廊天渊之中强大的领域妖兽都会为此音迹逐渐觉醒过来,你觉得你能活多久。”

百里安语气平静,不为所动:“能活多久,便活多久。”

随着他话音落下,林曦便听到周身传来利啸阵阵的枪锋戾鸣声在空间里利啸疾驰,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兽吼妖鸣如同实质的万顷海澜倾覆而来。

林曦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好似身临其远古妖魔战场之中,青色的天边有着浅浅的曙光,妖蹄如雷,嘶鸣如风暴。

耳边的声音混乱至极,而身下那具稳稳背着她的身体逐渐崩紧,而后耳边所有的声音都被一道恐怖的爆破之音所覆盖。

她再也听不见任何一只妖兽的怒戾吼叫以及枪鸣之声。

林曦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之色。

她能够感受到自己的每一根发丝在厉风之中烈烈飞舞,在她看不见的世界里,百里安正在向这个世界展示出了超越人类修士极限的恐怖身法速度。

什么身法竟然能够湮灭这片回廊天渊的全部声音?

若非她此刻真切地贴在百里安的背上,能够感受到他的存在,她几乎都要怀疑自己身下所贴着的是一头挣脱樊笼的上古真龙!

时间不知疲惫地流逝着,林曦观不清楚四周是何情况,只能够感受到一蓬蓬灼热的鲜血飞洒在她的衣襟与脸颊之上,但很快又被疾暴的怒风吹得冷凉。

她嗅得出来,那些血液大部分来自于四野之中蛰起的妖兽,亦有部分是来自于百里安。

他说能活多久,便活多久……

林曦不知他的这个多久是多久。

她只能近乎麻木地听到耳边超越音速的暴音一阵接一阵,感受着自己身上被血液淋得湿透的衣衫湿了一遍又一遍。

迎面飞溅而来的鲜血将眉目染得淋漓又被疾厉的逆风吹散了几番。

服下的伤药在腹中逐渐开始发挥药效,林曦身体起了一阵阵的潮汗,在经这厉风吹卷,意识也开始愈发混沌沉重起来。

她无法再帮着百里安去算着时间,心中浑浑噩噩的想着。

他一身灵力已经消耗殆尽,便是连给她疗伤的灵力都已经不剩,依靠着他这一身黑暗血气,想要在这四起引来的妖乱之中杀出重围的可能性本就近乎于零。

可即便成功杀出一个突破口,逃了出去,他体内的吸引妖兽躯体的痕迹不散,那些妖兽便永远都会有一个明确的方向,找到他,追上他。

回廊天渊虽范围极为广大,足有一方位面世界之深广,可出路已经关闭,每一方领域之中都沉睡寄宿着一只足以撼动千古的强大妖兽。

他逃出一片妖兽的围杀,便会引来新的一大片更为强大的妖兽。

如此想来,左右都不过是死路一条。

想到这里,林曦也懒得再多加深想,原本从妖皇傲疆那逃出来,她对自己的生死就已经不抱有什么期待了。

如今多一个人陪着一起死,倒也不算孤单了。

而且这个人还是百里安。

那个不知为何会经常无端入她梦境的少年。

虽说她将心灯交予他后,他并未按照她所期许的那般寻到昆仑神主。

不过林曦也并无遗憾。

索性这世间万物,哪怕是自身生死安危,对她自己而言都举重若轻。

面对自己那不公的命运,她亦不曾怒过,也不曾怨过。

若是命运注定要她死,她也无谓,安静等死就好了。

林曦趴在百里安的背上,不再理会四面八方盘踞而来的死亡威胁,她无声地打了一个哈欠,就趴在百里安的背上安然入睡起来。

百里安听着身后隐隐传来的细微鼾睡之声,不由大感好笑。

……

……

林曦自踏入神罚森林以来,就再未睡过一场好觉,故此当她觉得自己不过是浅睡片刻的功夫,在撑开那双暗无天日的眼睛时,她已经不在百里安的后背上了。

头脑清醒的第一时间,林曦以为百里安是将她抛下了。

并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么多年对于百里安的观察,她早已摸清楚他的品行。

在这种时候,能保一个是一个。

哪怕回廊天渊四处埋伏着致命的危险,可是随意将她扔弃在杀出重温的半路之上,都比继续留在百里安身边安全。

他多半是觉得自己气力将近,死期将至,索性为她留了一条生机更大的路,将她扔下。

林曦这般想着,撑身起来时,手掌边忽然触碰到一颗硕大带角的妖兽头颅,滚滚而落,而且自己浑身上下已经湿透,像是从血池里刚捞出来的一般。

空气中的血腥之气,浓烈如酒!

西风卷烈浓,身下的红潮血泊像是像是一潭死水,不再泛滥蔓延。

林曦撑身起来后,蓦然发现自己双眸间缠覆着一层柔软的布帛眼带,不同于被鲜血湿透的身体,那布帛干净且柔软,眼皮间贴着一片清凉的草膏。

而左眼之中,那枚根深蒂固的毒针不知从何时,也已经取了出来。

她神色怔愣。

一时之间不知发生了什么?

“你醒了?”

熟悉的少年嗓音自身侧不远处徐徐响起,音色低沉而平静,清穆好听。

他竟然还活着?!

这个念头在林曦心头懵然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