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八章:虎头鞋

天上的阴云低低地压在古老的森林上方,寒风像一把锋利的剑在夜空里飞舞,深秋寒重,子时月阴,西北的大风在林叶间发出尖厉的叫声。

红妆身上的灰衣袍子被寒风卷动带起,幽幽的月光映在她黑沉沉的眼中:“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这话时,她的神情是冷漠的,可眼底深处微微闪烁的光还是暴露了她此刻激动的真实内心。

宁非烟淡定闲适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抵在刀锋间轻轻推开红妆的斩骨巨刀。

眼尾稍微微翘起,她看了看红妆身后篝火通明的寨子部落,其中倒是有不少魅魔以及妖族流连其中,瞧着场景,倒也算是安稳太平。

见她目光完全不再自己身上,红妆面上戾气浮现,手腕翻转,斩骨刀带起一阵叠层汹涌厉风,似要将她那两根手指削斩分断。

宁非烟不徐不缓,屈指以手背轻弹刀锋,指力绵绵如春风,却是不动声色地划去那强悍锋利的刚猛刀意。

“嗡!!!”红妆手中斩骨刀锋如蝉翼疯狂震颤不止,震得她虎口剧痛,几乎难握手中之刀。

红妆一震气血翻腾,眼中怒意大盛,抡圆手中巨刀,厚重古朴的刀锋在大地间梨出一道极深的痕迹。

她断喝一声,撩天劈扫而起的刀风漫空一绞,将宁非烟的衣裙厉然掀舞而起。

宁非烟微一颦眉,似是对她这不依不饶的缠人行为感到一丝不耐。

“给我安静一些。”

未收的两根纤细手指如游水滑鱼般贴在厚重的刀背之上,她动作轻漫潇洒地轻轻一叩,那把巨大的斩骨刀在她指下弯曲成一个夸张的半圆弧度。

红妆肩下一沉,再也提不起丝毫力道,双臂被那股强大的指力逼压得紧绷笔直,臂骨被压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咯之声,看起来那双手随时都有可能随着那把斩骨刀折断而去。

宁非烟目光从篝火部落里收了回来,她淡淡地看了红妆一眼:“还不弃刀?”

红妆额前烫汗,神情痛苦,目光含恨地看着她,凄声道:“不弃!”

“有骨气。”宁非烟似觉困意,眼眸清光迷离地打了一个哈欠,很是敷衍地夸赞了一句。

而后,搭在刀背上的手指毫不留情地轻叩压在。

“崩!”

斩骨刀应声而断,红妆臂间也随之传来一阵撕裂的可怕痛感,崩断的刀锋在那股力势欺压之下弹飞而起,在她腕臂间划出数道淋漓血口。

咔嚓一声,红妆两只肩膀的弧度明显极不正常的松垮下去,显然两只胳膊已然严重脱臼。

“可是再有骨气又如何?”宁非烟轻笑一声,目光嘲弄地侧眸看着失魂落魄的红妆:“没有能力守护自己的刀,弃与不弃还不是旁人说了算?”

红妆死死抿唇,没有说话,看那神情,却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哭出来似的,潮红的眼睑,很快雾湿了。

这边的动静,很快惹来了另一边的注意。

最先迎面而来的是一名模样俊美的中年男子,他是一名资历颇深的男性魅魔,论辈分,还是宁非烟与红妆的叔父一辈。

他快步走出寨子的时候,眼睛几乎是第一时间吸在了宁非烟的脸上,目光陡然大亮,哪里还能够注意得到一旁受伤颇重的红妆。

他忙恭敬相迎,激动得就要给她跪下:“四……四河大人,竟真的是四河大人回来了?北渊有救了!咱们北渊有救了!”

宁非烟对此人只有一面之缘,且还是在幼年时期的缘悭一面,那是她被族人视为不详,于是便有许多魅族元老谏言族长,将她放逐蛮荒妖地。

这件事,便有他那一份。

宁非烟记性素来过人,纵然千年岁月过去,此人眉目也已沧桑,可但凡她见过一次的人,素来都不会有忘。

宁非烟慢悠悠地扬起嘴角,忽而笑了:“程楚叔叔客气了,您是长辈,怎可行如此大礼。”

话是这么说的,可看宁非烟那模样,哪里有要抬首搀扶的样子,说着最客套的话,却以最高不可攀的姿态受着对方的跪拜之礼。

跪在地上的程楚听着这盈盈的笑音以及那亲昵的称谓,心肝儿不由狠狠一颤。

当年欺辱轻贱宁非烟的人何其之多,如若真算起来,他程楚不过是三千汪洋里的一滴水。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与她不过只见了一次面,竟是将他的名字记得如此清楚。

这要他如何不怕。

瞧着他那胆小如鼠的颤抖模样,宁非烟眼底讥笑更深,也懒得再戏弄这种无能鼠辈,直径入了寨子,甚至连过多的寒暄也懒得施恩两句。

怯生生一直跟在她身后的狐耳小娘,抬眼看了看被围栏高墙保护好的寨子,受伤流血的赤足小脚犹豫纠结地在地上磨了磨,似是想进又不敢进。

如今的北渊战事吃紧,像这样的寨子收留的都是一些上位魅魔以及身有战斗力的妖族。

像她这样弱小的小妖,从来都是被排挤在外的存在。

她被妖狼追杀时,也曾想过要逃进这片寨子里避难,可面对的却是那高墙护栏里齐发的冰冷箭矢。

她对这种看起来安全温暖的高墙之地有着极大的畏惧心理,一路跟着宁非烟走至这里,终于不敢再有寸步接近了。

狐耳小娘看着那道逐渐被温暖火光吞噬的颀长背影,小兽似的呜咽一声,耷拉着耳朵的小狐狸,眼巴巴的瞅着,直至那背影完全消失,她才慢慢埋下了脑袋去。

耳边是那魅魔男子教训红妆无礼之举的咒骂之声。

一时间万木萧瑟,秋风散尽。

狐耳小娘舍不得离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脑袋忽然一重,仿佛有着什么柔软的东西压在了她的脑袋上。

被水汽晕模糊的视线里,忽然多出了一角紫色衣袂,狐耳小娘下意识地双手捧过脑袋,抱着脑袋上的那两个东西,愣愣抬起头来,看着溶溶月色里美而近妖的女子。

女子的手正从她的脑袋上收了回来,目光凉薄,眼眸如墨点落,深不见底,一句话也未说,又重新折身而返。

她始终未叫她跟上来,狐耳小娘捧着脑袋上的那两个东西,表情迷糊地小心捧进怀了,细细一看。

竟是一对柔软可爱的虎头小鞋,看着暖和极了,鞋面上瓜圆的小老虎脑袋喜庆娇憨,圆圆耳朵,几瞥小胡子,绣红软面,做得惟妙惟肖。

狐耳小娘不禁睁大了眼睛,像是被什么软和的东西在心尖上狠狠撞了下,她不由抱紧了小鞋,撅起屁股将两只小脚上的泥土蹭干净,小心翼翼地将鞋子穿好,在原地蹦了两蹦。

她又抬手揉了揉泛红的眼角,提起褴褛的衣摆,一路小跑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了宁非烟的身后,吸了吸被寒风吹凉的鼻子,声音软软糯糯地喊着她:

“姐姐,姐姐,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小鞋子啊?”

她实难想象,这个长得比狐狸精还要好看的漂亮大姐姐,怎么会随身带着这样与她气质毫不相符的小玩意儿。

宁非烟一向最烦小孩子,懒得搭理她。

狐耳小娘耳朵动了动,眼睛溜溜一转,小小年纪就会不着痕迹地拍人马屁:“姐姐,姐姐,你眼光真好,怎么会挑出这么好看漂亮的小鞋子啊。”

宁非烟漂亮的眉毛挑了起来,那双情人眸里也随之勾起了千丝万缕的妖气,丝丝入骨地笑了起来。

她居然真接了小屁孩的吹捧:“当真好看?”

狐耳小娘被这笑容彻底晃花了眼,只觉得这漂亮姐姐长得当真是太招人了,比她阿娘那只狐狸精还要勾人,她一个劲儿地点头:“好看,可好看了。”

也不知是在夸鞋子好看,还是人好看。

她掀起眼皮,双手负在身后,侧着脸唇儿勾起:“我选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看的。”

不知为何,狐耳小娘忽然觉得这个妖里妖气的漂亮姐姐,此刻的笑容里竟是透着几分分外纯净的柔和,温暖。

这种眼神,很像阿娘在看她时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温柔。

她看得一时有些失神,前方宁非烟的脚步不知何时停了她都不知道,额头撞在她的身上。

她抬首傻愣愣地看着宁非烟。

宁非烟侧开身子,让开了道路。

“阮阮!”这时,前方忽一声惊喜似泣地唤,狐耳小娘浑身一阵,看到了寨子安置伤员的一处露天营地里,她的阿娘面上裹着层层纱布,正双眼含泪又惊又喜地看着她,激动地浑身颤抖不止。

“阿……阿娘?”小狐狸没有第一时间冲上去,而是懵懂茫然地看着宁非烟,神情深深不解。

宁非烟食指轻碾眉心,神情淡漠道:“早日离开北渊之森吧,这里不是你们该待的地方。”

这一夜,宁非烟放归了整间寨子里所以被强制招安而来的妖族一众,此举行为自然是引来了魅魔一派极大的不满。

妖族种族杂而多乱,北渊妖帝的杀食之欲极为旺盛,若是没有这些妖族杂兵来做挡,明日成为妖帝口粮的那自然就是他们了。

明日?

可是对于宁非烟而言,她从未考虑过明日轮到何人来填饱北渊妖帝食欲的这个问题。

以肉驱饿虎,那是世上最愚蠢不过的事了。

她不会去考虑明日之后的事情。

时隔千年,重回故里。

她今夜既来到这里,自然就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亲手结束北渊妖帝与这片森林的漫长故事。

在这片寨子里,宁非烟简单处理了一下腹间的伤口,也未久留。

定居在这里的魅魔们在宁非烟放归妖族后,态度便明显有了极大的改变。

因为他们绝望地发现,这位强大尊贵的魔河之主,似乎根本没有要拯救他们的意思。

而宁非烟从来也就没有在意正视过这群蝼蚁们对她的看法,她今夜到此的目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北渊妖帝。

寨外,红妆站在一处山丘上,似是等她许久。

宁非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红妆道:“我不明白。”

宁非烟抬眸:“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生身母亲为妖帝所擒辱已有整整两个月,北渊沦陷妖帝之手两个月,你都置之不理,你身为魔河之主,分明有着能力像陛下请命借兵,可你始终选择做了一个旁观者,对自己生母的性命熟视无睹。”

“北渊妖帝此番觉醒是冲着你来的,我可以说,整个魅魔一族皆是因你而遭殃落难,妖帝有着翻手覆灭北渊所有魅魔的能力,可他在等你,等你出现,每日生杀百名魅魔,给你足够的时间回来阻止这场血腥的屠杀。”

红妆目光冰冷,走下南丘:“宁非烟,你是一个自私无情的小人,未达目的你可以抛弃亲情血缘,不择手段!

你为了稳固你的魔河之位,明知弥路少君当初心意之人是我,可你全然不顾手足之情,残我害我,毁我一生,让我像个傻子似的被你骗的团团转!”

她眼睛里有着极深的恨,可是水雾弥散,眼眶却先湿了:“事到如今,就连我自己都痛恨摒弃我自己的卑贱,纵然明白你就是这么一个卑劣凉薄的一个人,可是当我见到你的那一刻,心中却又忍不住的窃喜对你心生期翼,期许着你还是难以割舍这片故土大地。”

“可是我错了。”她自嘲一笑,眼泪滚落为珠。

“你这样一个无利不起早的人,看同族的眼神都是凉薄无情的,又怎会特地为了我们这群微不足道的同族们来此一遭。”

“你根本就不在意我们的生死,可你知道吗,真正让我恨你入骨的不是因为你的凉薄冷酷。

而是你对那样的一只小妖都可以施舍你的同情怜悯,成全她们母子相见,可你却偏偏连半分恩情都不愿施舍给我和阿娘。”

“宁非烟……”红妆轻轻念着她的名字,眼底满是绝望与枯死:“你的心是石头做得吗?”

宁非烟极有耐心地静静听着,直至确认她已经说完没有下文后,才悠悠开口道:“宁红妆,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让人觉得厌烦啊。”

她抬步行上南丘,放眼尽望茫茫远方云海中浮现着墨色的山峰,冷笑道:

“你说你自己都摒弃自己的卑贱,可我瞧着你倒是将傲慢与高高在上的姿态拿捏得叫人望尘莫及得很啊,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上对人恣意评判,今日我便来告诉你,你的那份恨意毫无道理。”

“对你来说,这片大地森林是你的故土,你美好的家园与回忆,这里有你的至亲,同族,好友。

可于我而言,使你快乐的这片大地却是我一生的黑暗起始地,这里象征着冷眼,讥讽,嘲笑,鄙夷,憎恶。

让你觉得美好的这片故土却没能等到我长大,就将我放逐远方。你从这片土地上享受得到的是丰厚的馈赠,而我得到的却是伤害。”

宁非烟微微一笑:“你说,对于这里,我有什么好不可割舍的。”

红妆心口一堵,竟是难以反驳。

“你说我凉薄是真,冷酷也是真,自私是真,无情也是真。可你要说我未曾施舍过什么给你,那可真是荒天下至大谬了。”

宁非烟目光冷凉里透着几分戏弄的犀利,看着她:“你这条命都是我施舍给你的,你还想求什么?”

“说我抢了你的身份?弥路一开始心意之人是你?红妆啊红妆,说你蠢啊,你还真是一点也不客气了是不是?

还是说,比起当一名干干净净的刺客杀手,你更喜欢被人脱干扒光,像只贱奴母犬似的张开腿等人日益凌辱?

是魅魔的奴性刻在你的骨子里洗不掉了还是你本性就是如此的下贱愚蠢?魔界少妃?哼!”

宁非烟冷笑一声,满目讥嘲:“我宁非烟要想坐稳自己的魔河之位,你以为靠的便是这些肤浅的东西?他弥路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我去借他上位?”

倒不如说,这么些年来,因那一桩婚约在身,反而还更加限制了她才是。

若没有那魔界少妃的身份压着,她又如何只会止步于魔界四河这个位置。

她只知她冷心绝性,未达目的自私地毁去她的一只眼睛与半张脸,可她又哪里知晓,若无这些,她又哪里有资格今日站在这里质问于她?

怕是早已成为了少君榻上的一缕香魂,被人当成抹布,用完随手即扔了。

宁非烟从未与她说过这些,今日言辞犀利地尽数将那些鲜红的真相挑出,红妆一时间面色煞白,轰隆一声,如同狂风海啸般的混乱情绪充斥脑海,让她难以思考。

“之所以能够轻易简单地说出‘恨’这个字来,只是因为你活得过于轻松了些,才能够让你如此任性。”

言尽于此,宁非烟不再多看失魂落魄的红妆一眼,她就像是随手解决了一个麻烦似的,脚步不停地朝着森林深行深去。

森林如海,似渊行。

宁非烟来到一片林崖间,但见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茫茫的林海和迷雾的夜空连成一片,混混沌沌,一时间难分天地。

她看着脚下深渊的混沌黑暗,高声道:“听说你想见我,如今我既来了,何不出来相迎?”

夜风巨龙般自深渊之下怒吼冲起,劲风阵阵,呼啸而来。

其风来之势,如钱塘怒潮,万马奔腾,地动天摇,向所能触及的一切渲泄它的疯狂的力量。

一双幽青色的巨大双瞳,仿佛自远古的黑暗之中复苏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