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针锋相对


“先生,请记得,我真的只剩下您一个人了……”

直到妹妹跑开之后,这句话仍旧回荡在夏尔的耳边,令他久久难以忘怀。

这某种程度上是事实。

现在她的一切,她原本的亲人,她隐藏在阴影下的真正身世,全部已经被她自己决然抛开了,除了自己以外,再也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这个孩子他眼看着长大,一点点地从小不点变成了千娇百媚的美人,可是在他心中,那种保护欲却一直都没有消褪。

在他的内心中,对妹妹既爱怜,又有一种奇怪的自豪感。

“是啊,以后只有我能够保护她了,就像过去那样——有什么不好吗?我过去能够保护好她,以后也一定能够做到。”他暗自对自己说。

就算她曾经做过那么多傻事,至少她尊敬我,爱我,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在黯淡的暮光下,他整理了一下已经弄皱了的衣服,然后昂首走回到了宅邸当中。

相比于他心中的沉重,芙兰却要欣喜许多,甚至可以说是近乎于欢呼雀跃。在进入宅邸、确定背影哥哥再也看不到之后,她无意当中就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尽管眼角还挂着泪水,但是她的嘴角却已经绽放出笑容。

是啊,一切虽然并不完美,但是最后的结果终究还是符合心意的——王妃并没有理解她的苦心,然后选择和她决裂,这诚然让人痛苦不已,但是至少这个结果在哥哥心中激起了爱怜感和保护欲,倒也算是莫大的安慰。

就在刚才,哥哥眼中的那种爱怜,她已经明确无误地感受到了,那是那样地让人沉醉啊。

她脸现在还是绯红,全身都好像有些发烫,就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带着手中的画,她一步步地走上了楼梯,准备去自己的房间休息一下。

然而,就在刚刚踏上二楼的那一刻,一股寒意突然从她心底里蹿升了上来,她下意识地想要闪躲——可是却完全没有效果。

她的脖子被人从后面重重地掐住了。

有谁敢在这里对我动手?芙兰罕见地惊慌失措了,因为这显得太不可思议。

一瞬间,她的大脑几乎停止了运转,全身都僵住了,手中的画也掉落到了地上。

从后面掐住的手十分冰凉,而且毫无颤抖,犹如冰块一样贴在她的肌肤上,而手的肌肤却显得十分细滑,而且指节也不粗重。

这是女人的手,芙兰很快就弄清楚了真正的情况——在这里,敢对自己这么动手的也就只有她这样一个人了吧。

“您……您想做什么?”她一边喘息,一边艰难地问。

“不做什么,就是想要找您谈谈而已,谈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果然不出她所料,背后响起了一个严厉却又不失婉转的声音。

“您是我的姨妈,是我的长辈,想要找我说话的话随便说一声就行了,何必这样呢?”芙兰迷惑不解地问,一边挣扎着想要抬起头来。

然而,脖子上的手还是没有松开,依旧紧紧地扣在她的脖子上,犹如是铁铸的一样。

“我可不敢自居您的长辈,有些事情我们都知道,就不用我再多说了。”艾格尼丝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前方弯着腰的外甥女,“现在我觉得,为了表示我对您的尊重,我不能对您太过于礼貌。好了,我们走吧,不要试图大喊大叫,这对我们两个来说都不好,有些事我们应该单独解决一下。”

她强行拉住了芙兰的脖子,拖到了旁边一个房间当中。芙兰忍受着疼痛,并没有高声呼救,而是默不作声地跟着她走了进去。

直到进来了以后,艾格尼丝才松开了自己的手,然后一把将她推到了沙发上,虽然沙发十分柔软,但是芙兰仍旧被撞得生疼,只是她咬着牙忍耐了下来,没有求饶也没有喊疼,只是挣扎着重新坐了起来,然后整理好了衣衫,以毫无畏惧的视线看着对方。

“我……我不明白为什么您要这么对待我。”

“您不明白吗?”艾格尼丝略带嘲讽地看着她,“我想您应该明白才对——孩子,难道您从小开始,就没有人告诉过您凡事应该有度,而有些事情人绝对不能做?”

“我并没有受到过类似的教导。”芙兰毫不退缩地说。“也不知道您到底在说什么。”

“倒还真是十分硬气呢。”艾格尼丝冷笑了起来,“那好,那就让我来代劳,教导一下您吧。特雷维尔小姐,您已经即将满二十岁了吧?在这个年纪无论如何也该算是成年人了,您应该明白这世界不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为所欲为的,哪怕她姓特雷维尔。没错,您有美貌,受宠爱,脑子也不错……但这都不是您毫无顾忌毫无敬畏的理由,您不能去勾引您的哥哥。”

“我没有这么做。”芙兰下意识地否认,然后她笑了起来。“我想您是从哪里听到一些污蔑我们的传言了吧,请您不要相信,这只是我哥哥的反对者们在失败之后编造的无耻攻击而已。”

“停下这种说辞吧,小姐。”艾格尼丝却丝毫不为所动,仍旧严厉地看着对方,“我是女人,也曾见惯了社交场上的那一套风月假面,所以纵使您能够表演得如此精湛,纵使您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子之一,但是我仍旧能够看到美貌之下所隐藏的那样一个灵魂,您是骗不过我的,也不应该用无聊的言辞来欺骗我。”

“我……我不明白您到底是指什么。”芙兰有些不安地摇晃了一下,显得十分无辜。

“比起您的言辞来我更加相信我的眼睛。”艾格尼丝仍旧冷笑着,“之前有人跟我说过,我选择将信将疑,我不打算冤枉任何人,但是现在——我已经看到了真相,完完全全的真相,您刚才的表现就是在勾引,难道还有别的成分存在吗?大家同为女人,我想您不至于再说出一些蠢话来惹人发笑吧?!”

如此严厉的呵责,让芙兰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对面的棕色眼瞳是如此深邃而且笃定,以至于让她觉得好像再辩解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一样。她说得没错,自己就是在这么做,而且并不以为过。

既然再辩解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她索性默不作声,用沉默来表示反抗。

“理屈词穷了吧?没话可说了吧?”艾格尼丝冷冷地看着她,“很好,至少您还没有傻到说一些蠢话来浪费大家的时间。那么,现在,请跟我保证吧,以后您绝对不会再做这样的傻事,如果您这样说了,我今天可以饶过您。”

“饶过我……饶过我……”也许是终于被激起了怒气,芙兰忍不住了,她抬起头来瞪着对方,“我需要您的饶恕和谅解吗?我不打算干涉您做什么,但是您也无权干涉我!我和我的哥哥要做什么事情,都是我们的私事,轮不到别人来管吧!”

气喘吁吁了片刻之后,她嘶声加了一句。“我用不着您来说教我,也用不着您来指点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就是这种态度,所以才让人讨厌啊……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懂人情世故呢,难怪一个个都这么妄自尊大……”艾格尼丝抬起头来,然后骤然走到了她的面前,然后再度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强行将她再度压了下去,脸深深地陷入到了松软的坐垫当中。

因为气闷,芙兰剧烈地挣扎,但是却无济于事,一点也无法挣开对方的手。她觉得十分难受,好像憋得肺要着火了一样,呜呜呜地直叫唤,却并没有激起对方的同情心。

直到片刻之后,艾格尼丝才将她脖子抬了起来,这时候她才能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从窒息当中摆脱出来。

“按理来说旁人的私事我并不想管,也没有心情管,对您这样的外人我也没有兴趣去教化……然而,您终究不该去勾引我的外甥,因为您知道这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不是吗?”艾格尼丝的话,模模糊糊得像是从天边传来一样。“您会让他陷入到一个十分糟糕的境地当中,一不小心就会身败名裂,让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切灰飞烟灭——以您的头脑,难道你会不知道这样的危险吗?而您即使知道这个后果,还是去这么做了……难道您觉得我对这样的您过于严厉吗?”

“那又怎么样呢!那又怎么样呢!”呼吸重新通畅了之后,芙兰大声喊了出来,几乎吓了艾格尼丝一跳。

她红着脸,满面怒气地看着艾格尼丝,“难道这种危险,不正能够使我们之间的感情显得更加弥足珍贵吗?难道这不会更让我们珍惜吗?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我要追求我的爱,我想要和我爱的人共度一生,为此我愿意放弃一切!是的,我爱他,我比任何人都爱他,我一点都不怕跟您说出来,也不觉得有任何羞愧的必要!您不要在我面前摆出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来,因为这只会让我觉得可笑!可笑!”

“爱……多好的词啊。”在她喊完了之后,艾格尼丝终于回过了神来,“你……你就把把这个当成让大家面临危险的理由吗?你就把这个当成了自己可以任性妄为的借口吗?你有没有想过别人,想过你的亲人们!?”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芙兰大吼着回答,金色长发也随之散乱开来,“我凭什么想你们?我凭什么要在乎你们?你们对我做过什么……?我从出生开始就被父母抛弃,他们为了自己的欢愉,宁可消失不见!爷爷倒是把我当成宠物,但是一听到我可能不是他孙女,就觉得我是个累赘,把我当成外人,宁可将我排除到心扉之外!你们都以为我蠢,都以为我什么都看不见想不到吗?至于那些亲戚……他们又算得了什么呢?多少年来对我不闻不问,最可恶那个还只想着从我这里抢走唯一宝贵的东西,而您呢?您自顾自地跳出来,打出各种名义来阻止我,好像您有权对我做什么一样!亲人……?只有一个人,从小到大,不计较任何得失呆在我的身边,乐意尽一切来照顾我!我有一个就够了,有一个就足够了!你们都消失就好了,都给我消失就好了!”

一边说,她一边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泪来,“觉得我很可恨吧?觉得我是个怪物吧?可是你们为什么不想想怪物是怎么被制造出来的?我这一生碰到的爱只有一次,上哪儿都被不幸缠身,被人厌恶被人憎恨,那些自称的朋友们要么瞧不起我、要么暗地里嫉妒我憎恨我,恨我长得比她们漂亮画画比她们好看,就为了这点理由她们诅咒我!她们还以为伪装得很好我看不见!然而我看得见,我见过的恶意堆积成山,我见过的恶人绝不在您之下!只不过她们都用丝绸包裹住自己,用笑容武装自己而已……只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我,我被唯一一根细细的丝线连在了人间和天堂之间,那时候你们在哪里?!而到了这个时候……你们告诉我这根线注定不属于我,叫我眼睁睁地看着这根线被斩断,让我沉到深不见底的泥淖里面……你们休想!我宁可死也绝不会放手的,凭什么你们能够追逐自己的幸福我却不行?休想!!!”

艾格尼丝静静地站着,看着对方如此回答。哪怕是带着哭腔,哪怕充满了憎恨,这声音听上去也是那么婉转。

“你是我见过最为自私自利,最没有顾忌的人,也是最善于伪装自己的人。看,多冷酷的一颗心啊,看到一万人死去也不会颤抖一下吧……为什么偏偏被这么美丽的容颜包裹起来呢?为什么这样的灵魂却有这么好听的嗓音来粉饰呢?上帝开了一个多残酷的玩笑啊……”过了片刻之后,她冷冷地开口了,“你说你没有幸福?你知道多少人活在炼狱当中吗?我知道,你不会看他们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无论是在法国,还是我在游历过的那些国家,都有很多人、有无数人,从生到死都没有享受过你视之为平常的一切,他们饥寒交迫、他们被人掠夺被人奴役,最后像苍蝇一样死去,无人在乎也无人问津,然后你说你不幸福!你说你只有一条路通向天堂,可是以你的容貌和姓氏,会找不到爱你、愿意照顾你的才俊?不……你有幸福,而且可以找到继续幸福的路,只是你不想找,你宁可沉溺在自己邪恶的欲念当中,宁可满足自己一切任性妄为的狂想!你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只能这么做,但是你错了,不是你只能这么做,而是你只想去这么做,你根本不想放过大家也放过自己,只想要满足自己最卑劣的欲念!原本我曾以为您不是埃德加的女儿,现在我倒相信了,您怎么可能没有流着这样的血脉呢!”

“别人跟苍蝇一样死去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个世界变成这样,不是我造成的,我还总想质问上帝为什么要让世界造成这样,以至于让其间充斥着恶意呢!”尽管被说到了这个份上,芙兰仍旧毫不相让,“您可以说我邪恶,说我卑劣……好,您可以用任何词来形容我,但是您休想贬低我的爱,我只爱这么一个人,而且绝不会再更改了,世界上有的是青年才俊,有的是王公贵族,我知道啊,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在我眼里不过就是灰尘而已!纵使奥地利的皇帝来向我求婚,我也只会将他一脚踢开!谁也比不上我的哥哥,也只有我才最配得上他!我不需要您来教我们怎么做,因为您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来阻挠我们!”

“没有权利?我告诉您,我有权利,不光我有,另外的人也有。”艾格尼丝再度走到了她的面前,“而且我要明确无误地告诉您,您所谓的爱情,不过是卑鄙的欲念、以及您妆点这些欲念的托词而已!”

“我没有给您评判我的权利,小姐。”芙兰冷笑了起来,“您从没有经历过爱情,所以您嫉妒别人有,这一点我倒是可以原谅您。”

“这种嘲讽倒是能让人感受到您真实的模样呢……看,这不是老实多了吗?我早说了在我面前不用伪装自己。”艾格尼丝冷笑起来,然后再度掐住了脖子,狠狠地将她摁到了坐垫当中,“您的这种爱情,幸亏我没有,否则天知道我会给自己降来什么样的惩罚。”

因为窒息,芙兰不停地咳着,但是她还是没有求饶,甚至没有退缩。

“要么您在这里杀死我,要么您就好好地把我原样放回去吧,哈哈哈哈哈!”在极度的痛苦当中,她反而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如果我向您求饶,那就算我输了,我从此隐居再不见哥哥如何?哈哈哈哈!您倒是可以试试啊!哈哈哈哈!”

这种折磨持续了许久之后,眼见再加以折磨的话真的要闹出命案,艾格尼丝不得不停了手。说实话,她对这个外甥女的意志之坚定感到有些出乎预料,多年来她在外面游历,不知道见过多少折磨人的场面,也不知道自己执行过多少次,不得不说,多少个男人的表现都比不上她。

“为什么世界上居然会有这样的人呢?”艾格尼丝收了手,然后掏出手绢擦起了自己手上的汗,同时嫌恶地看着不停抽搐地芙兰,“因为你这种人的存在,世界才会变成这样。”

“然而……我们总会赢,因为……因为我们……除了赢之外,我们已经无路可走。”带着奇怪的笑容,芙兰低声回答。“没错,我们就是要赢,你们越是诅咒,我们就越是要赢!要赢!要赢!”

然后,伴随着仿佛咒语般的自语,她昏睡了过去。

看着昏倒在了沙发上的特雷维尔小姐,艾格尼丝竟然产生了一种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的感觉。这种感觉对她来说是十分罕见的,因为她想来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只要制定了目标就会毫不迟疑地坚持下去。

然而对她,似乎却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好像真如同自己所说的一样,要么死要么就会坚持到底。

“夏尔,这是你自己造出来的孽,你自己看看怎么收场吧,最好不要让我失望。”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艾格尼丝写下了一张字条,丢在了芙兰的旁边,然后自顾自地从宅邸当中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