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释怀

在门扉沉闷的转动声当中,夏洛特轻灵的身影消失在了阴暗的走廊当中,而夏尔则定定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光停留在了门口。

夏洛特今天给了他很多意外,但是最让他意外的,则是她最后给出的那个消息。

“刚才,房间外面,可不是只有一个听众呢。”

她以一种戏谑到近乎于嘲弄的语气,交给了夏尔一个他不想要知道的现实。

虽然这个现实让人有些难以置信,但是夏尔并不怀疑其中的真实性,毕竟夏洛特没有必要说一个拙劣的谎言来消遣自己。

所以,自己的妹妹确实偷听了自己和维尔福检察长的谈话。

那么,问题来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她之前这么做过吗?

这两个问题他都没有答案,但是这两个问题同时指向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

他不想怀疑自己的妹妹,因为这太荒诞了,毕竟他自问自己真的对妹妹很好,几乎是那种推心置腹的好,他找不出任何妹妹想要对付自己的理由,他也不相信她会对自己有什么恶意。

可是,那为什么妹妹还要那么做呢?

那么天真可爱的孩子,内心里究竟在转动着什么念头?

他突然有一种“也许自己的世界并不如同自己想象的那样轻松掌握”的感觉,一直以来都自觉自己游刃有余的夏尔,此刻却突然有些心神不定。

而且,还有一个更加可怕的事实。

既然芙兰当时一直都在偷听,那么她一定也就听到了维尔福检察长所说的父母的事情——母亲生下自己的时候难产死去,父亲是害死母亲的大恶棍,这个孩子,听到这些事实之后,心里会怎么想?是会伤心痛苦还是会愤怒憎恨?

他想要明天找妹妹把这个问题谈个清楚,但是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也许是因为他觉得现在没必要摊牌,也许只是他不想要让两个人更加难堪。

就在这惊疑和纠结当中,他迷迷糊糊地进入到了梦乡,今天晚上所面临的冲击性的东西太多,以至于就连他都有些吃不消了。

…………………………

直到天已经大亮的时候,夏尔才被仆人的敲门声所惊醒,这时候已经是家里用早餐的时间了。

老侯爵是军人出身,性格也十分严峻,所以一向治家严谨,把军队的习气也带到家里了,他在家的时候,每天家里准点用餐,而且同在家里的家人也必须准点来到餐桌上陪老人。

久而久之,家里就形成了这种习惯,每当到了固定时间,都会自觉来到餐厅,就算有睡过头的,仆人也会去催促,这条规矩,就算老元帅最近不在家里,也依旧得到了严格的执行。

带着残留的困倦,夏尔眯着眼睛爬了起来,然后打着哈欠梳洗完毕,来到了餐厅里面。

餐桌上摆着的食物一如往日,不过里面坐着的人却有了非常大的变化。

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的芙兰,正坐在自己平常坐的座位上,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似乎是弄不明白自己家里发生了什么;瓦朗蒂娜则怯生生地缩在她的旁边,犹如是受惊的松鼠一样,非常的紧张不安。而在长长的餐桌的另一边,坐着的是瓦朗蒂娜的父亲维尔福检察长,看上去他昨晚也没有睡好,顶着大大的黑眼圈,眼睛里充满了焦灼和郁闷。

“先生!”

一看到夏尔,原本有些六神无主的芙兰马上来了精神,她睁大了眼睛朝夏尔喊了一声,似乎是在询问哥哥,家里怎么一夜之间多了两个客人。

“早上好,诸位。”夏尔先是朝在场的所有人点头致意,然后坐到了妹妹的旁边,“啊,抱歉,忘了跟你说了,瓦朗蒂娜昨天晚上家里出了点事,所以就来我们家找我帮忙,顺便就在我们这儿休息了,嗯……她的父亲也一样。”

“是啊,我很感激夏尔给我们家的帮助。”这时候,维尔福检察长也干笑着凑了趣,“多亏了他帮忙,我们总算从坏事当中走出来了。”

为了讨好夏尔,维尔福检察长现在身段放得很低,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长辈的尊严了,他需要让夏尔为他隐瞒真相,保住自己的权位。

芙兰还是没有听明白的样子,懵里懵懂地眨了眨眼睛,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而瓦朗蒂娜现在还是很紧张,看得出来,她在积威已久的父亲面前还是有些拘谨和害怕,虽然看上去父亲似乎和夏尔达成了什么妥协,但是她仍旧发自本能地感到害怕。

所以她的视线也一直往夏尔的身上游移,似乎在等待着他给出什么答案。

两个人隔着一个芙兰,无法直接交流,所以夏尔只是给了她一个安心下来的眼神,然后自顾自地用餐,瓦朗蒂娜虽然还想问情况,但是现在也问不出来,只好跟着一起垂头吃饭。

就这样,两家人以一种近乎于沉闷的冷静态度进早餐,好像一群无关系的路人一样。

吃得差不多了以后,夏尔朝瓦朗蒂娜做了一个手势,然后自己离开了餐桌,而瓦朗蒂娜则小心翼翼地跟在了他的后面,一起走出了餐厅。

“夏尔,昨晚上……昨晚上你和我父亲吵架了吗?”一出来,她就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疑惑了,立刻就问了夏尔,“怎么样了……”

“别担心,一切都已经顺利了。”夏尔回过头来,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微笑,“我昨晚和你的父亲好好地交流了一番,他已经原谅了你偷跑出来的过失,接下来不会再责骂你了,你等下就跟他一起回家就好了,好好料理你外婆的后事吧。”

“怎么会?!”瓦朗蒂娜惊诧地张大了嘴,显然不太相信夏尔这么云淡风轻的解释,“爸爸……爸爸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他不会轻易就同意你的意见的,会不会……是他在欺骗你?”

她对父亲太了解了,所以深知父亲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一听到夏尔说父亲已经妥协了,她立马就慌了,也不管背后说父亲坏话是否合适,直接就提醒了夏尔。

“具体情况你别多问了,总之,你放心吧,他不会骗我的,他不敢。”夏尔颇为诡秘地笑了一下,“现在他竭力想要让之前的风波平息下来,甚至可以说需要讨好你,所以你现在基本上是安全了。”

“真的吗?”瓦朗蒂娜还是有些狐疑,但是很明显地高兴了不少。

“当然是真的了。”夏尔再度点头。

“好吧——我相信你了,说实话今天看到爸爸的时候我也吓了一大跳,他不光没有骂我,反而还跟我打了个招呼……就好像……就好像我们在家里而且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瓦朗蒂娜喃喃自语,“真没想到,父亲那样的人,居然也会服软,太不可思议了。”

那是因为他的痛脚被人抓住了,不得不服软,夏尔在心里回答。

“这些天你真是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吧,趁着这段时间调整一下心态,今后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夏尔凑近到了瓦朗蒂娜的身旁,“当然了,虽说你父亲这边已经通融了,但这不代表一切就会风平浪静,你还要保持最基本的警惕心理——”

“防备我的后母,对吗?”瓦朗蒂娜马上就接过了话头。

夏尔摊了摊手,有些话是没必要说得太明确的。

“我明白的,我会的,你放心吧。”瓦朗蒂娜点了点头,然后又有些黯然,“其实……爸爸一开始并不是那么苛刻的,直到他娶了后母以后,才变成了那样……所以,要是一开始他审慎一点该多好啊!”

夏尔倒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维尔福检察长是一个天生的恶棍,自私自利怙恶不悛,就算娶了别的续弦,本性也不会改变,顶多只是表面上收敛一点而已。

不过,瓦朗蒂娜毕竟是一个孩子,有哪个孩子愿意承认自己的父亲是个大坏蛋呢?她只能拼命找理由帮父亲开脱,把责任都推到后母身上。

类似的家庭也通常如此,人们往往斥责后母狠心,但其实如果没有父亲的默认甚至参与的话,又有哪个后母能把孩子欺负成这样?

当然,为了不扫瓦朗蒂娜的兴,这些话他是没必要说出来了。

“瓦朗蒂娜,之前发生的事情,你再怎么后悔再怎么痛苦也没有意义,因为已经发生了。”夏尔觉得现在已经到了火候了,所以给对方做临行前的动员,“你只能打起精神,鼓起勇气去面对以后的事情,别忘了我之前说的,你不光是为自己一个人活着,也是为你的爷爷,还有你死去的外公外婆,他们发自内心地希望你能够过得好,所以你必须以自己的行动来回应他们的期待。拼尽全力为未来而战吧!再见。”

“真是感谢你……你总是那么冷静,那么可靠,我的表兄,要是没有你帮我的话,我真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到何种境地了,你是我的恩人!”瓦朗蒂娜突然泪眼婆娑,然后直接向夏尔冲了过来。

猝不及防之下,夏尔只能伸出手来抱住了瓦朗蒂娜。

瓦朗蒂娜就这样伏在他的胸口,不住地抽泣起来。

夏尔先是有些尴尬,但是很快就无奈地笑了起来,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犹如是对待宠物一样。

“好了,别哭啦……”

夏尔倒也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之前她经历了那么多灾难,尤其是外公外婆相继死去,所以积累了太多的压力,昨晚仓皇逃出家门,更是压力的顶点,只是靠着一股子气强行撑着而已,现在得到了夏尔的帮助,暂时摆脱了压力,放松了下来,之前积累的情绪,也就犹如山洪暴发,一股脑地倾泻了出来。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好事,压力积累太多没办法发泄的话,人会被压垮的,瓦朗蒂娜这么一发泄,接下来心情就会好得多了。

在他的安抚之下,瓦朗蒂娜的哭声渐渐地停歇了下来,但是依旧伏在他的肩膀上,似乎想要借此来汲取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

“如果没有你的帮忙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挺下去,所以我真的很感激你,夏尔。”她的声音仍旧有些哭腔,“我永远……永远也不会也不会忘记你给我的恩惠的,我跟你发誓,只要我……只要走出困境,我会尽我的一切来回报你的,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毫无怨言地去做,我会做任何事来回报你的,任何事!”

这个傻姑娘!我只求你到时候不要责备我利用你就好了!夏尔在心里暗想。

“别这么说,我们是亲戚啊,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好好活下去吧,这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姑娘。”

在夏尔的刻意安抚之下,对他感恩零涕的瓦朗蒂娜,跟着自己的父亲一起离开了,维尔福家族内的这场风波,也被暂时平息了下来,虽然在平静的水面之下还蕴藏着汹涌的暗流,但是至少现在,在表面上已经风平浪静。

但是夏尔,此时却还要去处理另外一个风波。

“先生,您现在可以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了吗?为什么我们家突然多了不请自来的客人?”

当夏尔回到了自己的书房的时候,芙兰走了进来,然后直截了当地质问。

她的语气,少了平常那种近乎于羞涩的婉转,近乎于质问,显然对突然发生的事态感到不可理解。

她的脸上也没有了笑容,而是气鼓鼓地板起了脸来,显得焦躁,甚至有些气愤。

这一股焦躁和气愤,究竟是来自于哪里呢?

是来自于不请自来的客人,还是来自于偷听到的一些陈年往事?

端详着妹妹的夏尔忍不住在心里揣测。

“瓦朗蒂娜昨天遭受了悲惨的打击,所以心神大乱,跑到我们家来休息了一下。”夏尔努力按捺住心里的想法,跟芙兰解释了一下昨晚瓦朗蒂娜的遭遇。

“那我更加不可理解了,先生。”芙兰还是不买账,依旧咄咄逼人地问夏尔,“她的外婆去世了,这是很遗憾很悲惨的事情,我为她感到难过,可是为什么遇到这么难过的事情,她的第一选择,不是跟家人们一起挺过去,而是选择跑到我们家里来呢?这不是合适的做法吧?”

“正常的家庭,这么做确实不合适,可是他们家并非是正常家庭——你也看到了,她的父亲对她并不好,而且后母和弟弟也经常欺负她,所以她没有人可以倾诉,感到非常孤独。”夏尔耐心跟芙兰解释,“我知道她这么做有些不得体,但是请体谅一下她吧,她真的活得不容易了。”

“恐怕并不仅仅是跟家里人关系不好的原因吧?”芙兰眼睛一直盯着夏尔,“否则她为什么要扑到您的怀里呢?我看她是有别的企图,您好好想想吧!”

“你看到了?”夏尔有些惊诧。

“我当然看到了!您和她就那么大喇喇地在走廊拥在一起,我怎么可能看不到呢?”芙兰大声打断了夏尔的话,“真亏得她这么做得出来,外婆才刚刚走了,就对别人投怀送抱……”

“别这么说她!她只是太伤心了而已,我帮了她那么多忙,她感激我,并且对我有了依赖心理。”夏尔打断了芙兰的话。

“是啊,就因为她依赖您,所以她想要把您化为己有,您不是女人所以不会理解,但是我可是看得出来。”芙兰焦急地对夏尔说,“所以您千万不能上了她的当,这类人最喜欢装得楚楚可怜然后博取别人的爱心了……”

夏尔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芙兰,他从没有想到这番话居然能从自己的妹妹口中说出来。

一直以来,她都是表现得那么乖巧,善解人意,富有同情心,结果刚才这些话是如此刻薄,几乎就像是从夏洛特口中说出来的。

看得出来,她现在心神大乱,否则是绝对不会说出这么刻薄的话来的。

也许是自己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头了,芙兰的脸上突然也有些发红,显然也感觉尴尬。

“对不起,先生,我……我恐怕说得太过分了,瓦朗蒂娜不是个坏人,我不该这么说她的,她已经受了那么多苦了。”芙兰的声音有些急促,呼吸也随之变得粗重,“我……我对她真的没有恶意,我只是……我只是害怕您被骗了,我只是……很害怕失去您!”

“失去我?”夏尔有些莫名其妙。“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害怕……上帝啊,我真的很害怕失去您!”芙兰脸上的红晕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苍白,而且有些语无伦次了,“您……您跟以前太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夏尔还是有些懵懂。

“以前的您,绝不会这么去给人帮忙的,您会礼貌地向他们微笑,然后保持距离——可是您对瓦朗蒂娜不一样,您一直在帮她,不遗余力,还拖着爷爷去帮助她,我不知道这个姑娘到底有何魅力,值得您去这么费力气帮忙?”

“难道我不能帮她吗?”夏尔微微垂下了视线,他可不喜欢被别人插手自己的事情,“我有我的打算。”

“您想要帮助瓦朗蒂娜,我能理解,我也支持,可是您……您不要被她的楚楚可怜所打动,那只是女孩子的一种武器而已,她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在试图用这种武器来蒙骗您。”芙兰更加焦急了,“我很害怕……我很害怕,您就是因为被她的楚楚可怜所迷住了,所以才会这么尽心尽力地为她效劳。”

被妹妹这么一说,夏尔也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是啊,从帮诺瓦蒂埃侯爵立遗嘱开始,自己就一直在帮瓦朗蒂娜的忙,在旁人看来,恐怕真的会产生什么联想吧——所以也难怪维尔福检察长会做出那样的举动了。

等等……夏尔终于明白为什么芙兰这么患得患失了。

她昨晚在偷听的时候,一定是昨晚听到了检察长的提议,而自己也没有当面拒绝,所以她吓坏了,害怕自己真的对瓦朗蒂娜有意思!

因为过于紧张,所以今天才会爆发,想要让自己“回心转意”。

那么,关键是,自己的心意是什么?

真的只是出于收拢一枚棋子的目的,才一直帮瓦朗蒂娜的吗?

也不尽然。

在对瓦朗蒂娜有些了解之后,夏尔对她应该是带着点欣赏和同情,她确实是一个相当有趣的少女。

但是,夏尔扪心自问,绝对没有那种特殊的情愫。

“那你放心吧,我不会被蒙骗的,我脑袋还是挺清醒的。”夏尔冷静地回答,“你放心吧,我对瓦朗蒂娜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她只是朋友而已。”

“真的吗?”芙兰满怀期待地看着夏尔。

“是的。”夏尔点了点头。“我只是出于同情和……和一些别的原因,才这么帮助她的,至于你所担心的事情,绝对是多想了。”

“能跟我保证吗?”芙兰紧张地问。

“你到底是多么没有安全感啊……”夏尔忍不住取笑了她一下,接着,他对着妹妹伸出了手指,“我跟你保证,我对她绝无非分之想。”

芙兰伸出了手来,勾住了他的手指,然后用力地摇晃了两下。

接着,她的脸上浮现出了狂喜的笑容,然后和刚才的瓦朗蒂娜一样,直接拥到了夏尔的怀中。

“太好了,看来您还记得爷爷的叮嘱。”芙兰长舒了一口气,似乎如释重负。“先生,您真是吓坏我了。”

因为危机感被她的脸上重新恢复了血色,以及那种天真烂漫的神情,就如同复生了一样。

“我不知道你怎么突然这么多想法的。”夏尔摸了摸她的头,“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吗?昨天检察长跟我说他没这个意思。”

夏尔这是一个微妙的试探。

“先生,没人跟我说什么啊。”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考虑,怀中的孩子回答。“我自己瞎想了,对不起……”

演技真的好得惊人。

夏尔不得不半是痛苦半是幸福地在心里做出了这个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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