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内应
仅仅两三分钟,已经惊慌失措的瓦朗蒂娜就被夏尔挤兑得方寸大乱,不管本身聪明不聪明,她毕竟只是在温室当中长大的孩子而已,和在宫廷当中混迹了很久、见惯了人情世故的夏尔当然无法匹敌。
“好吧,不管怎么样,你毕竟是我的表妹,我怎么可能看着你为难呢?”
他阻止了想要向他下跪的瓦朗蒂娜,然后笑容满面地告诉对方。“到底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和我爷爷帮忙,请您明说吧。”
瓦朗蒂娜还是惊魂未定,犹如受惊的小鹿一样浑身发抖,不过在夏尔的笑容安抚之下,她也渐渐地恢复了镇定。
“谢谢您,我的表兄……”她是第一次用这个词来称呼夏尔,显然心里已经放松了对他的戒备。“如果不是没有别的办法的话,我和我的爷爷真的不会劳烦你们的……我真的很抱歉。”
“既然都已经做了,那么道歉也没有意义了,不是吗?”夏尔回答,“我们面对现实吧——瓦朗蒂娜,你最好快点跟我说完,你父亲估计很快就会赶我走了,我已经成为了他不欢迎的客人。”
瓦朗蒂娜低下了头,嘴角微微抽动,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最后她长叹了口气。
“哎,要是妈妈还在的话,我们家该有多么幸福啊!自从后母来了之后,一个个灾难落到了我的身上……”
“看来是跟你的后母有关了?”夏尔不动声色地问,“我也听说了,她对你不怎么好,这些年来你是受罪了。”
“要是我一个人受罪的话,倒是没有关系,可是我的爷爷……我的爷爷也在受罪啊!他可比我要惨得多,因为他现在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只能任人摆布。”一说到爷爷,瓦朗蒂娜眼中又出现了泪光,“我的后母既恨我,也恨他。”
“那么她为什么要恨你们呢?”夏尔继续问,“我理解,后妈都是比较讨厌原配儿女的,可是也不至于还要恨上您的爷爷吧!”
“说到底还是金钱作祟……”瓦朗蒂娜惨然一笑,“她嫁到了我家来之后,生下了我的弟弟爱德华,她很爱她的儿子,可是她家里没有钱,没办法给爱德华留下多少财产,每当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就十分痛苦,然后就恨我。因为我有财产——我的妈妈的遗产是留给我的,外公圣梅朗侯爵没有别的孩子,所以他们夫妇也绝对在自己身故之后,把财产都留给我……”
“就连您的爷爷,也不打算把钱留给你弟弟爱德华?”夏尔好像明白了什么。
“是啊,说来真奇怪,爱德华是他唯一的孙子,可是他一点都不喜欢爱德华,在中风之前也没有给过爱德华什么好脸色。”瓦朗蒂娜点了点头,看得出来她对爷爷的偏爱多少还是有些窃喜的,“过去他就说过,死后遗产绝对不会给爱德华,要……要留给我……”
“所以你的后母又恨他又恨你。”夏尔恍然大悟,“他们故意拖着不给你的爷爷立遗嘱?”
“是啊,以我爷爷的地位,如果他完全健康的话,没有人能够阻止他的,可是爷爷却偏偏中风了……上帝啊,为什么要让他遭这么多罪!”瓦朗蒂娜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爷爷中风之后,丧失了行动能力,什么事情都必须经过旁人,而爸爸和后妈就趁机把爷爷身边的人都换掉了,然后也不再执行他的意志,他连和外界交流都做不到,更别说立下遗嘱了。”
“难怪……难怪他要我爷爷出手,帮助他立下遗嘱啊……”夏尔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突然又看向了瓦朗蒂娜,“那么,瓦朗蒂娜,你是怎么想的?你希望拿到爷爷的遗产吗?”
“怎么会!我不是那种人。”瓦朗蒂娜睁大了眼睛,否定了夏尔的猜测,“我……我得到的钱已经够多了,妈妈留给我的财产足够我未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只是想要尊重老人的意愿而已……爷爷既然不希望把财产留给爸爸和爱德华,那么我就要帮助他,我绝不是贪图爷爷的财产,我跟他说过了,可以把这些财产都捐献给那些在战争当中负伤的老兵,爷爷很高兴我能够这么想,他决定尊重我的意见,把大部分财产都捐出去。”
“所以,你就是在做善事,毫无自私自利的动机,帮助爷爷,帮助那些受伤的老兵……”夏尔好整以暇地整了一下衣袖,然后从容地问,“顺便报复一下爸爸和后妈,对吗?”
被夏尔这么一刺,瓦朗蒂娜脸色变得煞白,她恨恨地瞪了少年一眼。
“你这种人,心理真是阴暗卑鄙!总爱把每个人都当成坏人!”片刻之后,她冲夏尔发泄怒火了,“不要装作好像很了解我的样子,行吗?你懂我的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嘲讽我?我……我妈妈死了,爷爷中风瘫痪,爱我的人都照看不了我……爸爸不关心我,后母憎恨我,唯一的弟弟也是个小坏蛋,一直都以欺负我为乐事,结果到最后他们都是好人,唯有我坏人!”
“呃……”被表妹这么发火,夏尔有些尴尬。
“别狡辩了,我早就看出来了,这个世界残忍而又冷漠,从来对别人的苦难置若罔闻,就算看到了也只会装作看不见,上流社会的礼貌只是用来拒人千里之外的手段而已……而你就是这样一个人!”也许是想到了那些伤心的事情,她的眼泪大股地流了出来,“我被压在家里受苦的时候,当时你在哪儿?你在和你的朋友们吃喝玩乐,你在花天酒地,结果到了现在,你反而有资格来指责我卑鄙……我……我绝对不接受你的指控!”
“好吧,对不起。”看着泪水涟涟的瓦朗蒂娜,夏尔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跟她道了歉,安抚了对方,“这些年来你真的受苦了。”
“没错,这些年来我天天受苦,每天都如同煎熬,后母压制着我,虽然没有打过我,但是简直每分钟都让我窒息……”瓦朗蒂娜仍旧在哭着,“我每年都要看到你几次,看着你春风得意,成为所有人的焦点,被家长们看做是他们孩子的榜样,可是我呢?你大概记不得上次看见我是什么时候了吧?我受到的煎熬又有谁在乎呢?没人关注我这个角落里的姑娘,我们的苦只能自己默默承受……”
她从拿起了手绢,擦了擦自己的眼泪,然后抬起头来,红肿的眼睛以凛然的眼神看着夏尔,“总之不管怎么样,这次既然我已经和父亲摊牌了,那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的表兄。”
“既然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了,那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我的表妹。”夏尔勉强地笑了笑,安抚表妹的情绪,“况且,我已经跟你的父亲说过要去转告爷爷了,半途而废可不是我的风格。”
“谢谢你。”瓦朗蒂娜明显是松了口气,看着夏尔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我知道,社会的规矩是拿钱办事,我会为此付账的。只不过……我现在手头里面没钱,妈妈留给我的财产现在是被父亲代管的,要等我成年之后才能够自由支配,现在我没办法支付给你。但是我想我的爷爷应该会出于感谢,给你们家应有的报酬的。”
“报酬这个倒是好说,我们也不是那么贪钱的人。”夏尔摇了摇头,“问题不在这里,瓦朗蒂娜。”
“什么意思?”瓦朗蒂娜又戒备了起来。
“根本的问题是,如果你打碎了你父亲的希望,那么你应该如何善后?你要摆脱父母的压制……”
“父亲和后母。”瓦朗蒂娜打断了夏尔的话,她显然积怨很深,完全不允许后母占用这个称号。
“好吧,你要摆脱父亲和后母的压制,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夏尔更改了称呼,然后稍稍停顿了一下,“瓦朗蒂娜,这之后你怎么办?”
这是十分现实的担心,检察官和他的夫人处心积虑了这么久,孤立了诺瓦蒂埃老人,那现在瓦朗蒂娜帮着爷爷打碎了父母的图谋,可想而知他们夫妇会有多么生气。而等事件平息之后,这股怒火恐怕就会发泄到孤立无援的瓦朗蒂娜身上了。
“我……我能够忍耐,我已经忍耐了这么多年了,再忍耐一段时间也没有问题。”瓦朗蒂娜沉下了视线,显然早已经下好了决心。“他们再怎么样也不会杀了我吧,我只要忍耐到成年就行了。”
“这可说不定,为了财富和权位,有些人连父亲都愿意杀,更何况是个女儿?”夏尔凑近了过去,盯住了瓦朗蒂娜苍白的面庞,“瓦朗蒂娜,我亲爱的表妹,你还是太天真了,你不知道你把自己弄到了何种处境吗?”
“什么……什么意思?”被夏尔凑得如此之近,瓦朗蒂娜一下子有些心慌意乱,想要推开夏尔,但是却又没有足够的力气。“我现在什么处境?”
“你爷爷的财产,我不知道具体的数目,不过既然他蒙受了两代皇帝陛下的恩宠,那么想必财产为数不少吧,至少肯定超过了百万。”夏尔微笑着看着对方,碧蓝色的眼睛里面多了一丝戏谑和怜悯,“那么……你为什么会以为,你给你的父亲和后母造成了超过百万的损失之后,他们居然还会只是一点点生气而已?瓦朗蒂娜,虽然这么说可能很遗憾,但是一百万可以买到很多条人命了。”
瓦朗蒂娜明显地发了抖,她明白了夏尔的意思了。
但是在情感上她很难接受。
“不……不会的……”她猛烈地摇着头,似乎想要把这种想法甩出可爱的脑袋,“爸爸不会这么做的,我……我是他的女儿!”
“那好吧,我假定你的父亲是个大好人,他不会这么做,那么另外一种情况,你有没有想过?”看着表妹紧张惊慌的样子,夏尔继续好整以暇地说,“你现在已经成为了三份财产的继承人了,你母亲的,你爷爷的,你外公的……而你的弟弟爱德华,却什么都没有!就是因为你,他什么都没有了,那么对于一个爱孩子的母亲来说,你是什么样的存在?她会不会觉得,你还是从世界上消失更好?!”
夏尔的诘问,让瓦朗蒂娜顿时就失去了方寸。
少女知道他说得很对,现在她已经成为后母最大的敌人了,对于后母来说,她抢走了爱德华的财产,还屡屡跟他们夫妇作对。
可是因为这个就会希望杀死自己吗?她还是不太相信。
或者说,不敢去相信。
夏尔已经看到了瓦朗蒂娜的动摇,他知道自己已经打乱了对方的心理防线,而现在,就是收割的时候了。
“瓦朗蒂娜,过去是我很对不起你,我没有多关心你,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苦,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他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了手绢,温柔地擦拭了一下表妹脸上残留的泪痕,“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有智慧有胆量,也有灵机一动的决断力,可是你毕竟是从小被养在深闺里面,所以对人心还是有些幻想,不太懂得提防。但是残酷的现实终究是摆在面前的,它是如此明显,所以我们不得不有所提防,对吗?”
接着,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的表妹,如果这样下去的话,你可能真的会死的!我不是说你的父亲和后母一定会这么做,但是既然你已经给他们造成了百万以上的损失,那么真的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我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我想你的爷爷也更加不可能看到这样的结果吧?这个饱受摧残的老人,如果看到了你出事,他经受得住吗?”
听到了夏尔的谆谆教导之后,瓦朗蒂娜的眼神越发涣散,她无力地垂下了肩膀,显然已经看到了可怕的预兆。
如果她死于“意外”的话,爷爷肯定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吧。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谁叫命运把我放在这种境地……”片刻之后,茫然失落的她只能惨然一笑,“我只能静静地等着上帝对我的裁决,但愿祂能够可怜可怜我和爷爷吧,如果命运一定要让我悲惨地死去,那至少我也可以早点去天国见到妈妈,我能接受。”
“不,不,不!别这样,瓦朗蒂娜!”夏尔稍稍抬高了一些音调,又抓住了表妹的肩膀,“你还这么年轻,怎么能够随随便便想去死呢?难道你的母亲愿意看到自己最爱的孩子早逝?不,就算为了母亲和爷爷,你也应该活下去,而且是幸福地活下去。作为你的表兄,你为数不多的亲人之一,我会帮助你的。”
“帮助我?”瓦朗蒂娜惊奇地看着夏尔,不明白他突然为什么这么说。
“是啊,我当然要帮助你了。以前虽然知道你生活不幸,但是那是你们家的家事,我没办法干预,只能痛心地在旁边看着……可是现在形势已经非常危急,也许你会有性命之忧,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夏尔满面热忱地看着表妹,“为了死去的姑妈,我会保护你的,绝对不会让你死于卑鄙的毒手!”
在夕阳之下,金发的少年人显得是如此坚定,似乎就连眼睛都在闪耀着光芒。
瓦朗蒂娜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表兄,一下子脸涨得通红。
在父母的冷漠专横的禁锢之下,她一直过着幽居的生活,而且唯一贴心的爷爷也早就中风瘫痪,也许很多年没有人这么热忱地说要保护她了。
感情上的冲击,让热血都往她的头上涌,几乎让她有些头晕目眩。
这可是她如此受人们喜爱和敬佩的表兄啊,而且还是如此俊俏!
“谢……谢谢你!那我……那我应该怎么做呢?”她颤声问,几乎已经不成调了。
瓦朗蒂娜,这下子该对我言听计从了吧。
看着少女头晕目眩的样子,夏尔心里下了结论。
很好。
“很简单,你定期给我送便条过来吧,告诉我你家里的情况,还有你父亲和后母对你的态度变化。”为了让少女降低戒心,夏尔脸上展露着他最亲切的笑容,“这样我就可以在危险降临之前保护你了。”
“可是我该怎么送给你呢?”瓦朗蒂娜再问——无意中也确认了自己已经打算按夏尔说的做了。
“这一点应该你自己心里有数吧——”夏尔反问,“你的爷爷在家里这么多年,难道没有几个忠心的仆人?就算现在他身边被隔离了,总还会有人同情他的,不然的话——你们又怎么可能知道我的到来,然后在我面前演那一出戏码呢?”
“什么都瞒不过您呢……”瓦朗蒂娜呆住了,然后苦笑,“您……您太厉害了,让人害怕。”
“不要害怕,我是保护你的,今天我保护了你一次,以后还是会继续保护,毕竟你是我的表妹,而且和我一样……和我一样早早失去的母亲。”夏尔动情地回答,“看着你,我就想起了那时候的我,失去母亲的时候,我是多么无助啊!幸运的是我有爷爷保护,长大成人了。一想到这里我就同情你,你的爷爷保护不了你了,如果我们再不出手的话,你该怎么办?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你身处险境,哪怕有可能触怒你的父亲,我也要做点什么,相信我吧!”
“嗯……嗯!”当夏尔说到自己和她同为孤儿的时候,瓦朗蒂娜已经完全被打动了,两个人相似的背景,让她一下子觉得是如此亲近。
她也第一次感到,生活、乃至生命,都有了一个坚实的依靠。
她和父亲以及后母生活了这么多年了,即使不肯承认,但是心里也对他们有着极度的恐惧感。
但是,如果特雷维尔元帅祖孙两个愿意庇护她的话,那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我会尽量准时给你写信报告的。”瓦朗蒂娜别开了视线,不敢再看表兄,“如果什么时候这种报告中断了,那就说明出了大事了,请来帮助我和爷爷吧。”
“嗯!聪明!”夏尔重重点头。
“好了……说了这么久了,我也该回去了。”瓦朗蒂娜的话里面充满了感激,“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帮助的。”
说完之后,她马上转身,毅然走回到了宅邸当中,不过脚步却比之前要轻快了太多。
夏尔一直站在原地,看着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轻灵背影。
哇,真没想到,事情居然是如此顺利!
他自己也不敢相信,正在发愁怎么打入维尔福家的自己,居然在来到了这家的几个小时内,就找到了一个绝好的内应。
在维尔福一家里面,有了这样一颗棋子,实在是太走运了!
他在心里忍不住跟自己伸了大拇指。
虽然这样恐吓、欺骗一个纯洁善良的少女,可能有些过分……
但是,至少我可以救她一命,不是吗?
夏尔面带笑容,在心中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