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教诲与重逢

“吕西安,你终于来了。”

这声呼唤虽然酥软无力,但是终究能够听得出来原有的矜持和镇定,至少说明元帅的头脑还是如同之前一样清醒。

“是的,我来了,元帅阁下。”吕西安连忙收起了自己的思绪,直接站直了行了个军礼。

“不用那么拘谨。”老人慢慢地从床上抬起了身体,靠在了床背上,然后随手招了招手,示意他走到自己的身边来,“请坐吧。”

“是!”吕西安还是神情严肃,不过听从了元帅的吩咐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一走到床边来,吕西安就闻到了一股十分浓烈的药味,不过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正如你所看见的那样,我现在十分虚弱。”仿佛是不想把精力浪费在繁文缛节上,特雷维尔元帅的话直截了当,“所以我现在没有太多时间来处理日常工作,这就对你们这些高级军官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希望你们能够直面现在的压力,并且维持住军队的士气。”

“这正是我在努力的,阁下,我一直都希望自己能够为部下们做表率,至少在现在还算是履行好的职责。”吕西安连忙点了点头,虽然有自夸的嫌疑,但是他却能够让人不产生类似的观感,“不过……您也知道,经过最近的一系列不顺,我们的部队受到了一些不该有的损失,结果部队原本高昂的士气变得低落了下来,就连一部分军官也产生了焦躁和不安的情绪……如果不加以改善的话,恐怕会给我们接下来的战斗带来严重的困难。”

虽然他说得十分委婉,但是元帅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很正常,吕西安,我们的士兵都是好样的,但是他们不是铁人,他们是活人,有情绪也有痛苦。”元帅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们在俄罗斯的风雪当中往欧洲跋涉时,比现在的他们更加绝望,有很多人走到筋疲力尽的时候甚至宁可冻死也不愿意走了……”

吕西安十分清楚,人上了年纪之后,很习惯于回忆往事,所以虽然元帅有些偏题了但是他仍旧静静地听着,好在元帅的思绪还算是清醒,所以马上收回了话题,“不过,这种困难只是暂时的,我已经多次将我们现在面临的困难报告给了国内,而且国内一直都在努力解决我们的困难,现在增援很快就要到克里米亚了,等到增援来了之后,我们就可以稍稍解决目前的困难了。”

吕西安点了点头,不过并不因此而振奋起来,类似的话他已经听到过几次了,可是“增援”一直迟迟没来,他的心早就冷下来了。

“等到增援一到,我们就发动进攻,一定要尽快结束这场战争,让尽量多的人回去。”元帅继续说了下去,同时从床头拿起了自己的元帅杖,轻轻地拄在了地上。“你们现在尽快做好出发的准备吧,这该死的雨总有停下来的时候。”

“我们是真的要直接进攻塞瓦斯托波尔吗?恕我直言,元帅阁下,我们现在士气有些低落,而且供应和装备都不令人满意,士兵们也因为疾病而大量减员……”尽管知道元帅现在的精神不宜过于操劳,但是因为事关重大,吕西安忍不住还是追问了,“那座要塞布防严密,如果我们以这样的状态去进攻的话,恐怕……恐怕难以成功。”

顿了顿之后,他连忙又解释了起来,“请您不要误解,我绝不是害怕和敌人作战,我只是不想让将士们受到无谓的伤亡,尤其是这种伤亡不能带来胜利的话就更应该避免。”

“不用解释,吕西安,我知道你的勇气。”元帅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塞瓦斯托波尔的情况我实际观察过,确实不是轻易就能打下来的,所以我也没有叫你们现在就去进攻要塞的打算。现在,我只想让你们去肃清俄国人在要塞周边的防卫,如果可能的话就包围它。”

吕西安明白,元帅这无异于是承认,对要塞的进攻可能将是一场长期的围城战,而这也和他的判断相吻合。

“先把它孤立起来,然后我们就从国内运一批可以用来轰击要塞的重炮,用炮弹来慢慢地敲开这座要塞的外壳——英国人估计也会这么做。”特雷维尔元帅继续向吕西安解释着,“而在这之前,我们包围它,顺便击败那些想要来救援这座要塞的俄国援军就行了,塞瓦斯托波尔将成为一块吸引俄国军队的磁石,让他们不得不拼尽全力过来和我们交战,省得我们再去长途跋涉找他们。”

诚如元帅所想,克里米亚半岛是俄国人控制黑海的枢纽,而塞瓦斯托波尔要塞又是控制这个半岛的枢纽,不管是从军事上还是从政治上,沙皇绝对承受不起丢失它的打击,所以他们肯定会拼了命地来救援,于是俄国人就没办法和1812年那样大踏步后撤了,他们只能走上来和联军决战。

而这番部署也让吕西安心悦诚服,他心想元帅果然还保持着极为清醒的头脑。

“另外,你们一定要记得,多让英国人发挥作用——英国人既然比我们更加积极,那么他们自然应该就很乐意多流血。”特雷维尔元帅微微笑了起来,“吕西安,去让部下们准备吧。”

“好的,我会让部下们尽快准备的。”吕西安马上答应了下来,但是又有些迟疑。“不过,现在我们的师长还在休养,恐怕……”

身为第二师的旅长,他的上级是埃尔欣根公爵米歇尔-内伊将军,在来到加里波利之后突然染病,而且缠绵病榻许久,因此一直无法赶回到前线指挥自己手下的部队,这也极大地影响了部队的作战,吕西安深知接下来的战争恐怕会比之前还要激烈,所以委婉地劝谏元帅,希望他能够为自己派一位新的师长过来统领大家。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特雷维尔元帅却给了一个奇怪的回答。

“内伊将军重病缠身,这是我们的极大损失,也确实给你们带来了不小的困难,吕西安,你们两位旅长要团结起来,努力克服他缺席所带来的负面影响。我相信等到国内的医生赶过来之后,他会很快痊愈的,到了那时候,你们就可以摆脱现在的艰难处境了。”

吕西安怔住了。

他和另一位旅长是平级的,虽然平常关系处得不错,但是谁都指挥不动谁,在平时还好,要是在战时的话岂不是会惹来麻烦?这可不是空谈什么团结就能解决的问题。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还好,但是天知道埃尔欣根公爵什么时候才能够痊愈,如果一直没好的话,难道现在的窘境要一直持续下去?

如果不是因为看得出元帅精神还算清醒的话,他几乎要怀疑元帅是病得糊涂,已经听不懂他的话了。

似乎是看出了吕西安心中的不安和疑惑,特雷维尔元帅微微笑了起来,这一刻这个老人尽显从容,再也看不出之前的病弱。

“吕西安,你是个优秀的军人,你的服役记录一直十分良好,你勇敢而且有头脑——一句话,你已经足够成为一位将军了。但是……”

特雷维尔元帅话锋一转,“做将军容易,但是想要做好将军,光讲军事是不行的,还得讲政治。军队某种程度上比外面更加严酷,因为大家都是见过生死的人,所以比其他人更加没有顾忌,在军队的世界里,一个人没有党徒和靠山,那么就什么都不是,谁也不会看重他,他也做不成任何事……”

吕西安不安地低垂下了视线。

他知道,元帅说得是实话,但是这话确实让人有些遗憾。

“所以,一个好将军就必须照顾好他的党徒,因为只有这样党徒们才会也对他忠心耿耿。”特雷维尔元帅的语气温和而又从容,犹如是老师对待学生一样耐心,“某种意义上来说,埃尔欣根公爵就是我的这样一个党徒,虽然他现在重病了,但是我不能抛弃他,我必须为他保住这个职位。”

“原来是这样……”吕西安恍然大悟。

“如果是平常的话,我不用做得这么明显,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因为亲王殿下很快就要来了,他的身份特殊,而且率领着最精锐的近卫军兵团,而且你也知道他的,他是一个雄心勃勃的人,一心想要扩张自己在军队里面的影响力……所以我必须防备他影响我的指挥权。”特雷维尔元帅放低了声音,“如果我身体好的话,这完全不是问题,可是我现在的身体不好,所以我必须要用你们来维持我的指挥权力,所以我绝对不能放弃掉他,除非他真的有那么倒霉,被病菌给带到了天上去。”

吕西安已经全部明白了,说到底,元帅是在防备着将要来到前线的约瑟夫-波拿巴亲王。而且,他也知道那位亲王雄心勃勃,一向以帝国皇位的继承人自居,等到了前线之后,他肯定也会大肆笼络高级军官们,积累自己在军队当中的势力,而这就影响到了特雷维尔元帅。

所以他宁可冒风险也一定不肯换将,坚持要让埃尔欣根公爵留在师长的岗位上。

他心里有些难受,因为他知道,特雷维尔元帅的决定,无异于是在以自己的利益来损害军队整体的利益,明知道会给部队造成损害,却还是要坚持这么做。

他一直都不喜欢和别人耍弄心思,可是哪怕在军队里面也无法摆脱这种利益纠葛,这实在让人有些难受。

不过,在这之外他又有些感动,他知道元帅跟他说出如此隐秘的心思,那其实就是在表达对他的信任。

而他更加知道,他现在就已经是特雷维尔元帅口中的“门徒”之一了,他的个人前途,乃至家庭的利益,都已经和这个家族绑定了起来,可以说是休戚与共,所以他也没有更多的选择。

“那好,我明白了,阁下。”他重新立直了腰,以严肃的语气回答,“我会遵从您的命令,和同僚们团结起来克服一切困难的,我们衷心期待内伊将军能够尽快返回前线,带领我们取得更大的胜利!”

“很好。”老人笑着点了点头,“吕西安,本来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想让你来接管这个师,可惜不行……现在还不行,你还没办法直接当将军,不过,不用担心,只要继续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将军的,而那时候……你就可以真正出人头地了。不过,这对你来说,既是幸运又是烦恼,因为你有时候不太善于应付一些复杂的局面,这方面你要多听听你夫人的意见,说实话她可以做你的引路人。”

“我会的,谢谢您的提醒。”吕西安真心实意地道了谢。

他确实很感谢上天给了他和朱丽结识的机会,自从结婚之后他也一直心无旁骛,除了带兵和钻研军事之外,只是一心一意地和妻子和儿女相伴,哪怕是已经渐渐出人头地的今天,也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妻子的事情。在朱丽的那些亲戚和朋友们当中,她们渐渐地忘记了这是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反而暗自艳羡朱丽为自己挑选了一位好夫婿。

而这也正是夏尔和特雷维尔元帅如此信任吕西安的原因。

他们都知道,只要玛蒂尔达在,朱丽就会继续和特雷维尔家族交好;只要朱丽在,吕西安-勒弗莱尔就将是这个家族忠诚的朋友。

“好了,该告诉给你们的,我已经告诉你了。”特雷维尔元帅重新躺倒在了床上,然后又回到了之前的虚弱状态,轻轻地挥了挥手,“具体的安排你们去做吧。”

“好的,元帅阁下。”吕西安又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向元帅行了军礼,然后转身大踏步地从舱室走了出去。

比起刚才,他现在步伐更加坚定了许多,虽然现在客观恶劣条件并没有改变,但是至少他已经清楚了一切情况,不再和之前那样茫然。

而在他走后,元帅又闭眼在床上假寐。

因为海水的作用,舱室在微微摇晃,带动着床也在摇晃,这让元帅感觉更加疲惫。

虽然刚才和吕西安只聊了一个小时不到,但是他还是感觉精力衰竭,头晕目眩,他挣扎着看了看窗外,发现现在天色已经变黑了。

就要到晚餐的时间了吧。

可是他一点也没有食欲,所以他只好又闭上了眼睛开始休息。

最近他的脑子里一直在回放自己多年前在俄罗斯大荒原上的征程,那种饥渴和煎熬,似乎如今又重复了一遍,唯一的不同只是,当年的他有着无穷的精力,挺了过去,而现在……他已经再也没有那份激情了。

他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突然梦见了巴黎,梦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们。

他们应该还好吧……

就在这时,他感觉脸上有一只手在轻轻摩挲。

他微微睁开了眼睛,在最初的昏花之后,他愕然发现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女子,正含着眼泪看着他。

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头上也戴着白色的帽子。

这是在做梦吗?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爷爷!”他听到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然后芙兰直接抱住了爷爷的头。

“傻孩子。”在最初的惊愕之后,特雷维尔元帅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们跑到这儿来凑什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