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煽动与茫然
随着皇帝陛下一声令下,令官对天开枪,而后赛马会也正式开始了,十几匹骏马以常人难以看清的度在瞬间启动,然后以自己在无数次训练当中所熟悉的节奏,快地向前冲了出去,在木栅栏隔离出来的赛道当中奔腾,马蹄声伴随着给骑手们助威的欢呼和喧嚣,充塞到了整个天地之间。
自从赛马开始之后,皇帝陛下和带在高台上的几乎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奔腾的赛马,一时间和俄国公使利特温斯基伯爵的谈话也停了下来,虽然他们因为顾忌仪态而没有大呼小叫,但是全神贯注的样子也不输于下面的其他观众。
不过,作为外国公使,而且负有重大使命在身,利特温斯基伯爵却并没有多关注远处的赛马,而是趁着这个机会,开始冷静地观察拿破仑三世皇帝陛下和他身边的这些重臣们。
皇帝陛下穿着他的军礼服,挂着平淡的笑容,戴着手套的双手扣在一起,仿佛在观赏一幕歌剧一样镇定自若。人人都知道这位皇帝难以揣测,惯常隐藏自己,他接触两次之后,也觉得这个传言丝毫不虚,他确实是一个很难看出心中所想的人。
不过现在,至少自己有一个帮手。
大使微微偏过视线,向旁边那些大臣们看了过去,直接就落到了夏尔-德-特雷维尔阁下的身上。
这时候他马上现,这位大臣阁下似乎在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他的视线,然后同样看着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看上去他也和自己一样,对赛马本身并不是太热心,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在赛会上。
这个年轻人,除了权位、财富以及一肚子邪恶欲念之外,到底还会对什么感兴趣呢?他的心里突然闪过了这样一个疑问。
这个疑问并没有答案,他觉自己对这个人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不过现在也不是探讨这个问题的时候。
他站起身来,然后在旁人的欢呼当中不惹人注意地走到了这位大臣阁下的身边,然后十分亲切地朝他微微躬了躬身。
“大臣阁下,十分感谢您的帮忙……您真是言出必践。”
“我本来就是一个讲信用的人,您以后就会更加了解的。”夏尔笑着回答,“怎么样,现在您已经同陛下见上面了吧?该满意了吧?”
“非常满意,先生。”大使再度欠了欠身,然后话风又是一转,“不过,总还是有些略微的遗憾,毕竟我同陛下现在谈话的时间太短了。”
“您想叫我安排一次您和陛下的单独会谈吗?”夏尔问。
“如果您希望的话,您也可以在旁边旁听,对您,我是不打算保守秘密的。”大使马上回答。
“不……那不行。”夏尔摇了摇头,“这个恐怕不行,我不是陛下的总管,没有办法给他安排日程,我也没有能力让陛下爱我的喜好去做,如果您想要和陛下单独会谈,那么您必须自己争取,或者通过我们的外交部提交这个要求。”
大使先生耸了耸肩,眼神里面透着一股“都这个时候了您就别见外啦”的调侃。
“好吧,我知道这对您来说并不是太容易,不过……既然您可以把我在这时候领到皇帝陛下的身前来,那么我想您一定有办法安排一次我们的单独会谈,而且我相信也只有您才会得到皇帝陛下如此高度的信任。”
接着,他又笑了笑,“当然,我们不会平白无故地让您辛苦一番的。”
在他的暗示下,夏尔果然沉吟了一下。
“那么您到底想要和陛下谈些什么呢?”
“谈的当然是俄国和法国的友好和合作,除此之外,我们对法国绝没有别的要求。”大使挺起了胸膛对夏尔保证,“而且您放心,我们绝对不会让您这样的朋友为难,一定会说一些令陛下高兴的事情。”
夏尔还是没有回答,似乎是在犹豫,也许也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我听说英国女王陛下和奥国的皇帝陛下都已经给您授勋了,我认为以您对欧洲的贡献来看,您再从我们俄罗斯帝国这里领受一枚勋章也是恰如其分的,大臣阁下。”大使先生马上就向这位大臣提出了报价。
他认为这位大臣虽然很有能力,但也有一切年轻人常有的通病——年轻气盛,重视虚荣,而且很喜欢用荣衔来包装自己,而这一点正是可以利用的地方。
“好吧……那我可以试试。”果然,犹豫了片刻之后,夏尔终于点头答应了下来。
这时候,赛马也已经进入到了最后的尾声,因为到了冲刺阶段,所以骑手和赛马都已经不再保留,拿出了身上的最后一分力气向前猛冲,席卷而去的暴风度似乎比之前更加快了,烈马们的马蹄声也响彻到了整个高台上,几乎所有人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那里,想要见证最后的胜利者。
在万众的期待之下,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率先冲过了终点前放置的彩带,然后骑手勒住了马头,马在急冲刺的情况下骤然停下了马蹄,然后人立而起,出了尖锐的嘶鸣。
伴随着这声嘶鸣的,是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声,还有一些人的叹息。而这位穿着骠骑兵军服的骑手也坐在马鞍上,以胜利者的姿态不住地向高台边招手,向人们炫耀自己的胜利,也向皇帝陛下和皇后陛下展示着自己的忠诚。
夏尔停住了自己的话头,然后走到了栏杆边,注视着那位最终的胜利者。
“您看几号选手获胜了?”夏尔把手放在额头上,仔细注视着那边。
大使也凑趣一般都走到了他的旁边,一起看了起来。
“好像是六号。”
“是六号?太好了!大使先生,您今天真的非常走运!”夏尔握起了拳头,显得十分高兴的样子。
大使知道这位特雷维尔大臣阁下对赛马并没有什么兴趣,所以他猜到了另外一个方面。“您买中了胜利者吗?”
“不,我买的是五号,而且是凑趣买的,并没有花什么钱。”夏尔摇了摇头,然后笑着看向对方,“但是,我们的陛下买了六号。”
“那真是太好了!”大使忍不住莞尔。
在帝国皇帝的注视下,枫丹白露宫外这场赛马会的开幕第一场结束了,他确实十分投入地欣赏了这一场比赛,而且因为自己买中了赢家而感到暗中高兴。
更让他高兴的是今天这种热闹的场面,这种场面能够给他在人民和外国政府们面前营造出一种“帝国上下其乐融融”的印象,能够让人觉得他的帝国已经巩固——皇帝出席的每一个活动和仪式,说到底也正是为了这个目的。
接下来还有几场赛马,不过他已经没有多少兴趣一直看下去了,他还有很多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就在这时,刚才坐在他旁边的,旁边还跟着夏尔。
“恭喜您,陛下,您果然又得到了一个胜利。”大使先生再度跟皇帝陛下躬身行礼,“您真是万事顺遂,果然,每个帝王都有上帝的庇佑。”
“只是一时运气好而已。”皇帝陛下脸上布满了笑意,虽然口中是十分谦虚,但是显然是很为此自得。“而且这也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一个小花头而已。对了,刚才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我刚刚向您致意,并且向您阐明,我坚定地认为,只有两个伟大帝国站在一起,才能应对欧洲大6如今充满了惊涛骇浪的险恶局面。”大使耐着性子再复述了一遍,“而且陛下,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而是如今彼得堡外交界的看法,甚至我们的沙皇陛下和皇太子殿下也是做如此想的。”
“嚯!这话说得真好听。”皇帝忍不住笑了,“我倒不知道如今在你们眼里,我们都这么重要了!”
“实际上我们一直都认为法国至为重要,陛下。”大使丝毫不觉得尴尬,而是继续在皇帝面前陈说,“尤其是现在,欧洲正在被一些躁动不安的势力所搅动,令每个人都心神不宁。”
“您是指什么呢?”皇帝陛下皱了皱眉头。“似乎您是意有所指。”
“我就是指您旁边的那个岛国,陛下。”大使以一种尖刻的语气回答,“这个岛国,一直都在欧洲大6上撒播不和与猜疑的种子,不幸的是他们屡屡得逞。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有意要让欧洲心神不宁,让大6上各个强国心生芥蒂互相争斗,逼得所有人不得不有求于他们,然后他们就可以装出一副拯救世界的虚伪样子来扮演天使的角色了,英国人就是这样险恶,人人都看得出来。”
皇帝陛下一直都没有回答,只是好奇地看着这位大使。
这样在一个君主面前攻击另外一个国家,确实不太多见。
“您好像对英国很有意见?”
“我是一个直言不讳的人,陛下。而且我亲法而讨厌英国人。”大使十分干脆地回答,“我认为现在有完全足够的证据证明,英国人又在玩他们几个世纪以来的老把戏,试图在我们两个国家之间制造不和和纷争,以便让自己从中渔利。”
这倒并不是大使的真心话,实际上像他这样的老资格外交家,早已经在外交事务当中磨灭了个人的喜好,对任何国家都没有特别的爱憎,只以能给本国带来的利益来评判别国,他之所以这么说,一来是用尖锐的言辞使自己在法皇面前留下深刻的印象,二来也是为了顺理成章地把之前两国的交恶归结为“英国人的恶意挑拨”,更加方便地为沙皇陛下找改弦更张的借口。
似乎他的目的确实达到了大半,听到了他的话之后,皇帝陛下似乎也有些动摇了。
“那么,您打算怎样来改变这样的情况呢?”
“解决办法我看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欧洲大6的强国们携起手来,自己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不要理会旁边那些绅士们的大声鼓噪。”大使的语气里面多了几分坚决,“同时,我们也可以让您也不用过于顾忌英国人——总而言之,陛下,欧洲不是英国人的欧洲,没有任何法律规定我们必须遵从英国人的意志,如果您因为反对英国人而受到攻击和排挤,那么沙皇陛下可以保证,那时候他就可以作为您的后盾。”
听到大使的保证之后,皇帝陛下呆了一呆,然后猛然抬头,看了一下旁边的夏尔,又看了看四处喧嚣的人们。
“看来沙皇陛下确实很希望和法国交好,使得法国摆脱英国人的阴影?”他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是的,陛下,我就是带着这样的保证和善意来到法国的。”大使心里一松,然后挺直了腰杆对着皇帝陛下保证,“只要您能够拿出您的勇气——当然我是绝对不怀疑,您肯定有——站出来,推开英国人送过来的带着毒药的蜜糖,展现出法兰西帝国的坚定,那么,沙皇陛下和俄国一定会站在您的身旁,我们坚决支持各个大国对于本国内政都有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旁人不得干涉。”
“您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皇帝陛下轻轻点了点头,仿佛了然了什么。
然后,他又重新笑了起来,断开了这个似乎有些危险的话题。“不过,您初来乍到,肯定劳累了吧?等会儿就要午餐了,我希望您能够在我们的招待当中得到足够的休息。”
“谢谢您,陛下!”大使也知趣地停下了自己的鼓动,他知道欲则不达,而且在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一直煽动下去也不好。
接下来,皇帝准备去给第一场获胜的骑手颁奖了,他走下了高台,沿途当中都是一片欢呼声,身穿着礼服佩戴勋章的皇帝陛下光彩夺目,成为了众人的焦点,就像夺冠的人是他一样。
“您看,陛下应该对我的话挺满意的。”看着皇帝陛下远去的背影,大使对夏尔说。
“我也有这种感觉。”夏尔点了点头,“不过……您对英国似乎太言辞激烈了。”
“对这些英国人我无法客气。”大使回答,“他们对世界拥有无穷无尽的野心,偏偏他们又虚伪至极,什么都不肯承认。”
“是吗……”夏尔笑了笑。
接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大使聊着天,视线却四处漂移,最后落到了一直坐在台上的皇后陛下身上。
这位年轻的皇后陛下,正一个人茫然看着前方,视线漂移不定,皇帝陛下走到人群当中时山呼海啸一般欢呼,她却仿佛没有看到皇帝陛下一眼。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