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解梦

虎喇哈赤得了索南嘉措给他指点“迷津”,对皇帝印象很好——这才有打断宣旨表忠心的一幕。

当日索南嘉措跟虎喇哈赤讲朱翊钧“转世”故事的时候,嘱咐他道:“大皇帝未必能知自己本来,就算知道了,也未必以之为然。因此,你知道这件事就行了,不要四处去说。”

这话说的软绵绵,也没说你虎喇哈赤四处去说会怎么样。

本来嘛,要让皇帝承情,肯定要在草原上宣扬这事儿,活佛打算跟每一个来见自己的蒙酋都说一遍这话,而且也不拦着虎喇哈赤私下里讲——但他绝逼想不到,虎喇哈赤这个憨憨能在皇帝赐宴诸酋的场合喝大了,跳到桌子上以一种非常高调的方式宣扬出来了不说,还把他直接扯了进来。

其实政治经济学也遵循科学定律——熵总是增加。虎喇哈赤喝大了就是典型的“熵增”。

但这也事出有因,从虎喇哈赤的心理上来说,他急迫的想确认朱翊钧到底承不承认转世身份,或者说他必须确认皇帝愿不愿意利用活佛给他编造的这个身份。这与他能否稳固的统治喀尔喀密切相关。

喀尔喀现如今有七个大部落,最东边和图们汗是邻居。万历九年明廷翻掌间将图们汗击灭,其长子布延交出了蒙元玉玺才得以身免,把虎喇哈赤吓坏了。

皇帝在塞罕坝接见诸酋的谕旨一到,虎喇哈赤完全生不起抵抗之心,立即就要动身往塞罕坝走,如果真成行可出笑话了:他要比皇帝早来两个月。

这般软弱当然会被手下部酋嘲笑,而且喀尔喀地域极广,不受王化久矣,就有人建议虎喇哈赤不用搭理朝廷。虎喇哈赤被这些人虎超超的表态吓的麻爪了,这才有了千里迢迢去青海请教索南嘉措之举。

他从塔尔寺回到喀尔喀之后,传达了索南嘉措的说法,黄金血脉定律约束之下,手下的部酋也都没活说。虎喇哈赤没休息两天,又立即动身赴塞罕坝,由于心情比较激动,跑的比较快,居然在嫩科尔沁之后第二个到了。

到了宣旨的日子,他听那谕旨,越来越觉得索南嘉措判断的没错:要按百年前汉人皇帝的尿性,有如此兵威,根本不会给蒙古人提供如此优厚的政策待遇,不嫩死他们也要让他们残血——这才是汉蒙双方攻守拮抗的正常打开方式。

大赏王爵,全开互市、不限往来,尊崇黄教。这四条旨意出来,除了没有给“自家骨肉”这种超国民待遇之外,就算还在薛禅汗统治下,朝廷也不能给的更多了。

在虎喇哈赤心中,朱翊钧是“忽必烈转世”铁定实锤,但问题是皇帝认账不?如果不认账,喀尔喀还会不稳,到时候管理难度倍增事儿小,要是惹恼皇帝,“兴六师,绝大漠”,那一切就都完了。

因此他打断宣旨,先试探了一下,看看皇帝对自己是啥态度。不出所料,“汉皮元骨”的皇帝在张四维呵斥自己后温言抚慰,这心里就暖呼呼的。

然后就是喝酒了,这酒好喝,后劲还大。瞅着朱翊钧越来越亲切的虎喇哈赤喝大了之后有些上头,这才上演了爆料一幕。

爆料之后,皇帝不说话,金帐内也鸦雀无声,这哥们满肚子酒都化成冷汗出了。这才发现自己这行为类似逼宫——要是朱翊钧不认账,大会蒙酋的政治效果折扣一半;若认账了,汉官怎么想?皇帝能付出这么大的政治代价吗?

他懊悔的想抽自己嘴巴子不提,朱翊钧也确实被他将住了。虎喇哈赤这话归类在小道消息中流传,那自己就尽取其利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但在如此重大场合宣扬出来,却白瞎索南嘉措一番苦心了。

这厮算是猪队友吧!朱翊钧无奈的想。但金帐之中不能长时间沉默,所有人都不能代替自己下这个政治决断。因此他快速梳理自己对民族问题的处理思路,打腹稿组织语言。

稍微沉默一会儿,朱翊钧轻咳一声,笑道:“虎喇哈赤,跳在桌上成何体统,你先下来吧,众人也都归座。”

众蒙酋和汉官都屏住呼吸,迅速返回座位,静待朱翊钧讲话。朱翊钧端起茶杯,浅饮一口笑道:“朕受慈圣太后影响,颇爱佛教。惟佛氏之教,具在经典,用以化导善类,觉悟群迷,于护国佑民,不为无助。”

与适才用蒙语讲话不同,朱翊钧此时所说用的是汉语。因为虎喇哈赤说出索南嘉措之谋划之后,朱翊钧已经在蒙人心目中获得极高地位,现在发言,主要是解决汉民的认识问题。

“然则朕爱佛教,爱其自有真理存焉。真理之存,仅在佛经乎?非也。红花白藕青荷叶,万法归宗总一真。如今天下,格物之说甚兴。朕更取其以实证求得真理之说。”

作为天下之主,一言一行俱为天下法。十年前的朱翊钧对此没有什么感性认识,但登基十一年后,他对此方面的认识已经极为深刻。

此时他若说一句“笃信佛教”,天下人将大建梵宇,城里乡间,俱为比丘道场。同理,他要是说一句信仰道教,那龙虎全真,将立成贵门高客。此时此地因为有蒙酋在场,他说一句“颇爱佛教”已经是皇帝这个身份能够表达立场的极限。在发言中指出自己对格物的支持,也是同理。

先讲了自己对佛教和自身信仰的立场之后,朱翊钧必须直面索南嘉措抛出来的题目:自己到底是不是忽必烈转世来的。

朱翊钧思路已经非常清晰,他接着说道:“慈圣太后与朕,与五台山甚有渊源。此前,皇长女、洛亲王等出生前,俱在五台山大作法事,以佑皇嗣。”此时要点出五台山,为最后的结论做些铺垫。

“昔时八思巴以经解山,道是五台山乃密法金刚界五部佛的佛座。圆寂之后,普恩寺舍利塔里供奉了他的衣冠舍利。憨山此前与朕言及此事,言道普恩寺年久失修,已经破败不堪,朕也拨內帑予以修缮。”

“舍利塔修缮完成之日是万历七年四月初八,为什么记得清楚呢。因为当日朕做了一个梦,见皇极殿丹陛之下,有一莲台,佛陀在上端坐,与朕合十顶礼。朕焉能受此礼敬?忙走下丹陛,合十平礼见之。”

金帐诸人听了这话,蒙酋们都懵圈了不说,张四维等人大张着嘴巴合不拢来——皇帝你也太能吹牛逼了!随即想到这皇帝骨子里是啥也不信啊,若是信一点,也不能胡诌自己做这样的梦!旁边的申时行脸上肌肉扭曲,用手指猛掐自家大腿。

“朕问佛陀何来。佛陀微笑不语,朕问之再三,才说偈子曰:‘归元性无二,方便有多门。无忧树下客,曼殊室利身。绕转七政宝,掌控力之轮。文殊吉祥妙,真如汝本真。’”

在御座下的两个通译满头大汗,因为不是佛教徒,这偈子对他们来说太难翻译了。他俩面面相觑,脸色苍白,生怕耽误了皇上的大事。朱翊钧等了一会儿,见这两个都没什么动静,心中了然。微笑着继续道:

“还未等朕细问偈子所言何事,却一惊而醒。随后朕召见憨山,让其解梦中语。”

说完这句话,朱翊钧想起来什么似的,对魏朝吩咐道:“今日赐宴,多有酒肉,就没让憨山来此。你去喊他来,帮着朕回忆回忆当日解梦的情形。”

魏朝脸色严肃,躬身答应,出金帐去找憨山去了。

朱翊钧停了一会,仿佛在回忆当日憨山的解梦词。沉吟一会方道:“憨山与朕解说道:‘归元性无二,方便多有门’是中一句,乃文殊菩萨语,说的是一切万法从有情到无情,无非一人一念,此本来面目也。”

“无忧树下客者,乃如来示现之身。四月初八乃浴佛节,正是如来佛诞在无忧树下之日——这一句正应了朕做梦的日子。”

这句话说出来,张四维已经猜出来朱翊钧想要干什么了。心中暗自咂舌,心道这皇帝真敢说啊。无怪张居正常说皇上心大,这心确实够大,要不能编出来这般花样?

不过皇上确实有急智,否则无论谁来,要想短时间内编出这像模像样的偈子来,都挺难的。皇上——也不容易。

他定了定神,听皇帝继续解说道:“曼殊室利者,文殊菩萨也,此不必解。”

“七政宝者,乃金轮宝、摩尼宝、玉女宝、大臣宝、白象宝、骏马宝、将军宝。由于具足此七政宝而能够调伏怨敌、治理天下、资财丰足、众所爱敬,这句是说朕呢。”

“下一句是掌控力之轮。憨山解说,昔日萨迦大乘法王昆泽思巴称呼成祖皇帝为‘掌控力之轮等七政宝的法王’,这两句连起来说应该是朕与成祖相同,已经具有了轮转法王的身份。”

朱翊钧一边回忆一边说,说的慢。他说一句,通译们翻译一句,把满金帐的人唬的一愣一愣的。这些人要么是第一次与朱翊钧照面,要么是平时面圣机会很少,不知道那坐在御座上的是啥样人。此时听皇帝说做梦、解梦的故事,个个信以为真,这崇拜之情也不必细表。

只有张四维和申时行这样了解朱翊钧性格的,才能知道皇帝意图,都被他的脑洞给打败到无语。但这个场合,两人也只有帮朱翊钧圆谎的份儿。就算回到京师,也不敢把自己所猜测的说出来。皇帝今天的话,必载于国史——全是真的。

朱翊钧又喝了一口茶水,回忆道:“文殊吉祥妙一句,其实重复。吉祥妙者,就是文殊。但憨山细解之,却不重复——”话说到这里,金帐外侍卫进来奏报,说是憨山报进。

朱翊钧暗暗长出一口气,保持住逼格微笑道:“让他进来。”

憨山进帐,脸色略有潮红,朱翊钧估摸着他是跑过来的,心中给魏朝和憨山点个赞。面上仍微笑道:“憨山,记得当日你为朕解梦之事否?你来说说吧。”

憨山宝相庄严,先合十行礼,才转身面对众人道:“昔日皇上做梦,以贫僧解之,乃真如示真意于现世佛也。皇上乃现世佛,作为汉、蒙、藏地共主之时,以文殊菩萨之身示现,如元世祖,我朝成祖。皇上绕转七政宝,成就天下共主时,将现本真——即如来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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