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警讯

事实证明,张潜既严重低估了新兵们理解能力,也严重低估了自己如今在碎叶百姓当中的威望。

新训营典礼结束的第二天,他一时冲动之下所作出的那段“训话”,就被传遍了碎叶城的大街小巷。随即,“为自己而战”,“永不为奴”,“守护家园”,“守护生而为人的尊严”等张潜本以为对于这个时代太超前的理念,竟然成了很多人的口头禅。

特别是“为自己而战”和“永不为奴”,经历了一次屠城的碎叶人,对这两句话领悟极为深刻。很多因为被突骑施各部送回来的时间太晚,没赶上第一次新兵入营选拔的年青人,在这两句话的激励下,成群结队走向了新训营的大门,含着泪请求校尉任六,招收他们入营受训。也有不少年初时没通过选拔,或者通过了选拔却不愿意当兵的年青人,红着脸返回新训营门口,请求任校尉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任五、任六喜出望外,兴冲冲地跑到镇守使衙门向张潜请示。然而,后者却兜头给二人泼了一盆冷水,“新训营暂时关闭,营里的教头全部回归原队。雇佣的杂役也给他们放长假,让他们自己去城里找活干。”

顿了顿,张潜继续吩咐,“你们两个,抓紧时间对本期训练做一次总结。哪些科目的确有用,哪些科目设置不当,都写下来。另外,哪些经验值得借鉴,哪些是走了弯路,需要汲取教训,也写下来,以备今后参考。”

“是!”任五和任六不敢抗命,哭丧着脸答应。随即,又察言观色,确信张潜不是对自己不满意才相继小心翼翼地提醒“庄主,民心可用!”

“镇守使碎叶营和刚刚建立的细柳营加在一起咱们总计才有六千五百多弟兄。牛大总管给咱们的兵马定额,是两万。”

“兵贵精不贵多!”张潜心里早有打算摇了摇头,笑着回应“另外碎叶城人太少,都来当兵,谁种地?谁去作坊帮工?大总管那边,是给了两万人的定额可朝廷只管供应咱们兵器、皮甲和粮草不管军饷。咱们现在还能发得起军饷,是因为去年冒险端掉了娑葛的老窝,把他四下抢劫所得都拿到了手。如果今年顶着两万名额的上限扩军,每月光军饷就得七八万吊,你要我去哪里弄?!”

“这这……”任五和任六龇牙咧嘴,脸上的笑容迅速开始发苦。

身为很早就开始追随张潜的铁杆嫡系他们当然知道,自家镇守使说得全都是事实。娑葛只懂劫掠根本不懂建设。碎叶城落在此贼手里还不到一年,就被盘剥得只剩下的房屋和城墙。而张潜夺回碎叶城之后虽然全力屯田垦荒、开设作坊集市并且降低税负,鼓励商贩往来,可这些举措想要见到效果,却需要时间。

既然碎叶城百废待兴,镇守使府,当然就甭想保持收支平衡。事实上,从张镇守带领大伙进入碎叶城一直到现在,碎叶镇的财政,全靠当初抄娑葛和那些突骑施长老的家产所得来支撑。而那些长老的家底再厚,也不可能达到富可敌国的地步。所以,为了避免坐吃山空,停止扩大军队规模,几乎是张潜必须的选择!

“算算日子,六神作坊的商队,差不多也快到了。他们会带一批货物和钱财来,借给碎叶镇救急。也会把咱们去年缴获的珠宝饰物,以及大批碎叶产的毛布,带回长安去发卖。另外,咱们的作坊已经开始有产出,城外的矿坑,最近也有了收获。”不对任五和任六做任何隐瞒,张潜笑着向二人交待,“我估计,等秋收之时,新训营再开第二期,届时,还是由你们两个负责,但是,教头要换掉一半,选拔标准,也要大幅提高。”

“属下明白!”任五和任六互相看了看,然后齐齐拱手。“属下定然不负镇守使所托!”

换掉一半教头,是必然的事情,即便张潜不提出要求,他们两个也会着手将几名不适合做教头的兄弟,退回亲兵团或者碎叶营中。而提高选拔标准,更是应有之举。否则,按照这两天的态势,城中的年轻人,至少有一半儿会来报名当兵。把他们全部招进军营,以后城里的各作坊就真的找不到人干活了,城外的庄稼也没人再肯下力气收拾。

“城里很多作坊,当初都是以六神商行名义兴建的,这部分投入,待商行的商队抵达之后,会按照实际支出和人工,进行回购。”手头实在没人可用,所以张潜也不打算让任五、任六放假,想了想,开始给二人布置任务,“商行进行完回购之后,作坊还会剩下一部分干股。我打算,将这部分干股对追随我时间在一年之上的弟兄发售。所以,你们俩最近除了总结新训营的经验之外,也别闲着。去通知弟兄们准备出钱入股的事情。可以不买,但是不能多买。具体购买数额,需要等商行的账房来了,做一次总估算,才能定下来。”

“是!属下一定把这件事办好,庄主放心!”任五、任六喜出望外,瞪圆了放光的眼睛再度拱手。

别人不清楚,他们可是曾经亲眼看到过,张潜、任琮和郭怒三个,如何用几百吊的本钱,折腾起了偌大的六神商行!而眼下碎叶城里的作坊,无论是织毛布作坊,还是造车犁、琉璃、水泥、灯油的作坊,产品都根本不愁销路,缺的只是足够的人手和材料。所以,大伙只要有资格投钱入股,恐怕用不了一年,就能翻倍收回成本。

“告诉弟兄们,手头有余钱,且看好碎叶这边作坊收益的,才能入股。如果手头没有余钱,千万不要硬撑。”早就料到了任五、任六两个人的反应,张潜笑了笑,继续低声叮嘱。

李显病重,韦后在李显的支持下临朝,短时间内,必然引起朝廷运转不畅。而碎叶距离长安的遥远距离,又注定会导致两边发生任何事情,都要间隔至少半月,甚至一个月时间,才能传播到另外一边。这种情况,不利于他继续在官场上平步青云,获取更高的职位和更大的权力,却非常有利于他在遥远的碎叶,做一些“不合规矩”的事情。

这些“不合规矩”的事情,大部分都没机会传到长安,传入某些政敌耳朵里。少部分即便传播到了,冲击性和可利用性,也会严重缩水。对方即便利用起来,也很难对他发起致命性攻击。

而眼下,大唐国力严重衰退,朝廷为了保证西域的安宁,对边将的很多行为,都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只要他“不合规矩”的程度,没超过郭元振当初挟娑葛自重,基本上就属于安全范围,根本不用太担心政敌对自己的攻击。

将官府主持修建的作坊股份化,再将部分作坊的股份卖给长期追随者,显然就属于诸多安全范围之内举措的一种。如此,非但会极大提升任五,任六、郭敬、任齐等长期追随者们的忠诚度,接下来,张潜对碎叶军的诸多变革,阻力也会变得更小。

此外,一旦将碎叶军的利益,与六神商行之间的利益捆绑在一起,接下来哪怕不用他本人干预,双方之间的关系也会越来越紧密。而另一个时空的历史,已经不止一次证明,当军队与资本相结合,它的扩张性,就会像肿瘤一样疯狂。

这算什么?东印度公司?容克集团?还是日本藩阀?脑海里迅速闪过几个形象都不太正面的名词,张潜悚然而惊。正当他考虑,是不是提前设定一次限制,以免六神商行哪天真的成长为一块肿瘤,反噬到自己头上之时,屋门外,却传来了“砰”地一声巨响,吓得任五一个箭步冲上前,用身体挡住了他的胸口。而任六,则果断拔刀扑向了窗口。

“没事,没事,这是火铳声。骆掌书记在后院摆弄火铳,应该是他把火药放多了。”张潜也被吓了一大跳,却很快就镇定了下来,笑着推开任五,然后又向任六轻轻摆手。“你们都见过的,在黄河渡船上。我杀死水匪头目,用的就是此物。”

“黄河渡船上?”任五和任六小心翼翼地收起横刀,满脸困惑。仿佛黄河上的水战,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一般。

“就是那个青铜管子!”张潜笑了笑,用手比划着低声提醒。“你们俩莫非都忘了。当初为了掩饰此物的存在,我可是花费了好大力气。”

“庄主不说,我们真的想不起来了。”

“庄主的宝物太多,我们都见怪不怪了!”

任五、任六一个比一个嘴甜,笑呵呵地大拍马屁。

“装傻!”张潜才不信他们俩是真的忘记了火铳的存在,却也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想了想,笑呵呵地向二人发出邀请,“跟我一起去后院看看吧,这里距离长安远,不需要藏着掖着了。此物威力巨大,但造价是在过于昂贵。所以,我还在考虑,是否多造一些,给教导团先装备上。你们跟我过去试试,然后帮我考虑一下,到底有没有大规模装备的价值。如果有,等教导团的人装备完毕,秋天时,就在新训展开相应的操作训练。如果没有价值的话,就再等上一等。”

“是!”任五、任六楞了楞,随即兴奋地拱手。

青铜管子他们的确见过,但不知道那东西名字叫火铳,只当是张庄主又拿出来的一件师门法宝。反正,自打前年跟张潜相遇之后,各种法宝他们见了一样又一样,早已经震惊得有些麻木。

既然是法宝,他们就从没敢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用上。而张潜今天邀请他们一起去试用,并且让他们来决定此物是否有装备价值,怎么可能不让二人受宠若惊?

怀着三分忐忑,七分兴奋,任五和任六两个,跟在张潜身后,一道走向镇守使府后花园。才转过月亮门,就闻见了一股刺鼻的硫磺味道。

碎叶镇掌书记骆怀祖,正对着一根小孩手臂粗细,带着木托和支架的青铜管子忙碌。看到张潜进入花园,立刻气呼呼地将青铜管子连同木托,支架,一并递了过来,“镇守使来得正好,火铳好像被我弄坏了。刚才打了四次,三次都半途熄了火。好不容易成功一次,然后扳机就又卡住了,我还不敢太用力掰!”

“是么,我看看。”张潜笑呵呵地接过青铜管子和木托、支架,将其组合在眼前仔细观察。

任五和任六,这才发现,木托和青铜管子,其实是一体的。而支架,则是单独的部件。因为青铜管子又粗又长,分量沉重,所以必须用支架支撑住,才方便使用。否则,除了张潜、骆怀祖这种天生力气大的,换个人,还真的未必端得稳。

而青铜管子和木托组合在一起,应该就是火铳了。不知道为何,在铳身后侧,还安装了一大堆零碎部件,光是看着,就让人感觉两眼发花。

在场之中,张潜恐怕是唯一不会简单的零件组合犯怵的人。架起了火铳之后,立刻开始检查每一个齿轮。很快,就发现了故障出现在哪里。

原来是因为制造精度问题,两个小齿轮互相卡死了。无法继续跟随扳机移动,才导致使用者也无法继续扣动扳机。

手头没有工具,他只能拔出横刀,用刀尖朝着齿轮挖了几下。好歹让机械运转恢复了正常。然而,瞄准远处的靶子扣动扳机之后,却又发现,燧石擦出了火星,大部分都落在了引药池之外,根本无法及时将引火药引燃。

“太复杂,也太容易坏,有打响一次的功夫,都我能射十箭了。”骆怀祖一改先前那火铳当宝贝模样,抬起手,一边擦脸上的油汗,一边嫌弃地说道,“就连加了摇柄的擎张弩,速度也比此物快好几倍。要我看,你暂时还是留着自己用吧。像原来那样,做个出其不意的杀招。如果装备给弟兄们使,费钱不说,还耽误事!”

“是有点难用!”张潜仔细观察了一下火星的轨迹,点头承认。随即,低头从地上找了块石头,贴在了引药池前方,然后请任五用刀尖自己按住。随即,再度对准靶子,缓缓扣动扳机。

扳机带动圈簧蓄力,然后均匀从另外一侧的齿轮释放。齿轮带动磨轮,快速摩擦燧石。火星飞溅,一部分溅到任五刀尖下的石块上,再度弹回引药池。“砰!”,火铳口喷出一道白烟,将五十步外的木头靶子,直接打出了一个拳头的窟窿。

“呀!”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火铳发威,任五和任六,全都被吓了一大跳。一个手中横刀落地,一个低声尖叫。

这威力,比擎张弩可大多了。任何铠甲,都根本不可能挡得住。包括碎叶军中旅率以上才配发的耀星铠。

如果镇守使麾下的教导团,全都装备上这东西。只要能打得响,两军阵前,对手立刻得倒下一大片。无论什么严密的阵型,也得当行崩溃。然后碎叶军这边再来一次骑兵冲击,瞬间就能锁定胜局!

“需要在这里,钎焊一个挡片!”张潜本人。对火铳的威力,丝毫都不感到吃惊。用手指点了点石块位置,低声跟骆怀祖商量。“这样,火星就不会乱飞了。即便飞向了外边,也被挡片给挡了回去。”

“还是不耽误卡住!”骆怀祖看来今天早晨是没少受火铳的气,继续满脸悻然地抱怨。“这么多零碎,除了你,还有造火铳的工匠,谁敢随便乱动?一旦坏了,大伙不知道怎么修。在战场上,就只能拿这东西当熟铜棍!”

“的确!”张潜想了想,再度点头承认。

他以前对燧发枪,只知道一个名字,根本不知道具体构造。所以在研制之时,就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防止炸膛”和“燧石打火”两方面上,结果,就导致了枪管造得又厚又沉,而打火装置,也变得极为复杂。

眼下是在后花园,骆大侠这种心理素质极其稳定的高手,接连打火失败,还难免心浮气躁。如果上了战场,关键时刻燧发枪齿轮卡住了,将士们还不知道会被打击得有多沉重!

“庄主,为何非要用这么多齿轮?”任五担心张潜真的听了骆怀祖的话,将火铳放弃,也有心给张潜分忧,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打火装置,低声询问。

“这样,才能将手指扣动扳机的力气,转到最前面的磨轮上,让它快速摩擦燧石发火。”整套发火装置,都是张潜自己琢磨出来的,因此,根本不用想,他就给出了准确解释。

“既然是燧石,砸一下,不也能发火么?实在不行,就多砸几次,至少不会卡住!”任五听得似懂非懂,却皱着眉继续提醒。

“对啊,庄主我们在野外生火,也是拿两块燧石对着砸。”同样舍不得放弃火铳的,还有任六,抬头看了看张潜和骆怀祖的脸色,然后小心翼翼地补充,“我看庄主用了这么多齿轮,怪浪费材料的。并且随便哪个零件出了问题,就彻底打不着火。还弄得不如简单点,粗糙点,架起一根棍子敲打火石,能打火就行。大不了多砸几次,也不费什么事!”

“多砸几次!”张潜楞了楞,将火铳重新架好。然后,将齿轮,圈簧等一系列组件全部忽略。真的按照任六的提醒那样,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轻轻敲击衔铁上的燧石。

“啪,啪,啪……”,随着他的敲击,火星四处飞溅,不像磨轮擦出来的那般稳定,却每次都有十几颗,方向飘忽不定。

“前面加个挡头,稍微斜一些,这样,砸出来的火星,就全都进引药池了!”骆怀祖的眼睛,顿时变得像火星一样明亮。弯腰从地上捡起任五的横刀,用刀刃当做挡片,挡在了引药池前。

飞溅的火星,遇到刀刃,纷纷被反弹进了引药池。看得灵机一动,赶紧命令任五帮忙,扶住了火铳。然后自己亲自取了引火药,装进药池。

任六主动上前帮忙砸燧石,才砸了第一下,火星就将引药点燃。“噗”地一声,铳口处,瞬间喷出了一股白烟。

试验成功了!然而,张潜脸上却没露出多少欢喜。默默琢磨了片刻,摇头否决,“不能每次发射都靠砸,否则,铳口就会晃动,影响火铳准头。”

“那就用你这个铜簧,带着这个铁钩钩,蓄力。扳机只做机关。每次发射之前,把铁钩钩拉起来,扣动扳机之后,让铜簧带它,去砸燧石。把燧石镶嵌在药池里头,一砸,火星就不会乱跑了,直接点燃引药!”骆怀祖的眼神愈发明亮,说出来的话又快又急。

“我原来把药池放在侧上方,还特地用东西挡住,是为了防止下雨,弄湿了引药!如果直接把燧石放在药池里,就不能有任何遮挡……”张潜却完全听懂了他的意思,想了想,继续摇头。随即,眼神却也亮的起来。

燧石撞击硬物,就会产生火花。而遮挡火花的挡片,完全可以同时兼任砧板的功能。这样,只要把衔铁与弹簧组合在一起,然后让衔铁衔着燧石去砸金属挡片就足够!

金属挡片还可以做成弧形,同时担负替引药池挡雨的功能!

如此,圈簧就可以改成一个弹性好的铜片!而大小齿轮,磨轮,则可以完全省略!

如此,整套引火装置的造价,就能降低到原来的一成。并且制造起来简单,修起来也容易。

至于发火是否稳定,正如任五和任六两个所说那样,多砸几次就行了。反正就是将衔铁从新拉起来,再扣动一次扳机的事情!

“走,跟我去铁匠作坊!”兴奋抓起火铳,张潜大叫一声,转身就走,根本顾不上跟骆怀祖等人解释,自己要去做什么。

骆怀祖和任五、任六,则互相看了看,快步跟上。唯恐张潜过于沉迷于打造兵器,在路上遭到刺客的袭击。

然而,还没等大伙走出行辕的大门。半空中,忽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号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呜——”

紧跟着,一阵激烈得马蹄声,沿着长街,由远而近。

张潜立刻从兴奋中回过了神,缓缓收住了脚步。

骆怀祖停住了脚步,顺手从他手里接过火铳,然后轻轻摇头。

警讯响了,除非遇到紧急军情,碎叶军绝对不准在城里吹角传讯。

悠闲的日子结束了!战争再度来临,只是大伙想不明白,这次挑起战火的,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