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3 卡门,接舷

饭桌上的气氛显得既克制又和睦,虽然这应该是社交饭局最正常的氛围,但怎么说呢……

总觉得正常得太不正常。

这是图塞拉爵士真正的心声。

法尔比.冯.图塞拉原名法尔比.塞拉,出生在西班牙本土赫罗纳地区一个普普通通的地主家庭,是家里的第三个儿子。

他是村里同龄人中的翘楚,天赋勇敢,头脑灵活,还有一身惊人的勇力,在崇拜英雄的西班牙,简直就是天生的英雄坯子。

然而西班牙靡烂的社会结构又注定让他难有作为,所谓绝佳的天赋不过让他比别的庶子、次子在初级学校多上了三年散课,勉强达到了识文断字的程度。

12岁,家族中断了对他学业的资助,他不愿在田地虚度一生,勇敢地参加了当地子爵家的护卫选拔,并从一群成年人中脱颖而出,成为了子爵庶子奥拉贡少爷的贴身护卫。

奥拉贡是他的第一个贵人。

欧洲的贵族子嗣需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尤其像奥拉贡这样的次子,多会毫不犹豫地为了未来博赌性命。

是奥拉贡把年少的他从西班牙带到了墨西哥,又因为他的优秀和亲近,破天荒为他争来了下士的军旅起点,让他普入军营就成了奥拉贡连中最年轻的线列鼓令官。

从鼓令到掌令,下士到上士他花了整整14年。

27岁,上士线列掌令官法尔比.塞拉迎来了人生的转折之战,图斯潘暴动。

总计超过两千名印第安人趁着师长巡视防卫的机会围攻奥拉贡连驻防的堡垒,先后围困三个多月,致师长卫队并奥拉贡营伤亡惨重,连长奥拉贡以下共107人战死。

这一战,法尔比.塞拉的忠毅与勇猛给时任师长的查维尔将军留下了深刻印象,查维尔成为他生命中的第二任贵人,他由此开始了飞黄腾达的10年人生。

1766年到1776年,法尔比.塞拉在300人以上规模战斗中取得了奇迹的四十二战四十二胜,历任线列兵团连长、营长,掷弹兵团营长,炮兵团长职务,最终以墨西哥殖民陆军王牌207团上校团长的显耀身份一头扎进独立战争的狂风巨浪,成为西班牙在这场浩荡战争中表现最活跃的军事力量之一。

待到独立战争结束,查维尔将军晋升伯爵,受封为墨西哥总督,法尔比.塞拉在伯爵的推荐下成为佛罗里达总督,并因功获得男爵的封赏,一举完成了从平民到贵族的阶级迁跃。

他的封号是图斯潘男爵,是西班牙王国的终身男爵,为了彰显自己的丰功伟业,他不仅在姓名中挂上了象征贵族的冯,还把姓与封号结合,这才有了现在的佛罗里达总督法尔比.冯.图塞拉男爵阁下。

由此可见,无论是人生经历还是学识修养,身为贵族的图塞拉与真正的贵族都相去甚远。

他融不进新大陆的上流圈子,贵族子弟也不愿为他效力,麾下六镇,包括今天列席的迪普亚尼镇长在内,能够被他信赖且委以重任的全是当年在军中提拔起来的平民精英。

对于一个事实上已经插足上流社会,掌握了一定世俗权利的团队来说,这是毫无疑问的悲哀。

图塞拉爵士在改头换面的问题上竭尽了全力,不仅要求自己和部下向贵族的标准全面靠拢,刻意树立起“业余丝绸收藏家”的可笑人设,甚至还从拮据的财政当中拨出专款,支撑各家的女眷们去追求昂贵的时尚。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断地在礼仪上闹笑话,越是不着头绪就越是敏感,越是敏感就越是紧张。

什么家族的声誉、过往的形象,这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的,最早只被他用来自嘲的虚假概念不知不学就在他心里扎了根,事到如今早已与真实无有二致。

所以他才觉得洛林和卡门的正常完全不正常。在他的自知之明里,他知道自己的礼仪肯定有疏漏,哪怕不知道疏漏在哪,但疏漏肯定存在。

然而,洛林什么都没说。

他怡然自得地切着牛排,吃光全部的肉和全部的菜,捡起一块面包把汤汁一滴不盛地吸干,然后把空盘摆到一边,换上青豆,连吃都没吃就得体地赞美起煮豆的火候。

卡门也是这样。

这个名声在外的,传说每年要在奢侈爱好上花费上万镑,眼睛里容不下半点平民的时尚达人正专心对付着海鲜浓汤。

品一口,抿半天,再品一口,回味悠长。

她的仪态无疑是完美的,那笔直的肩背,翘起的兰花指,端勺的角度、速度,完美得图塞拉恨不得现在就把总督府所有干部的女眷都叫到现场来观摩学习。

但那汤真得有那么香么?

那些由士兵亲手捕捞,半调子西班牙厨师烹制的浓汤真得能征服如此精贵的世界级味蕾?

其实图塞拉错估了很重要的一件事情,那就是人设和现实的差距。

卡门是海员,时尚引领者是她在洛林团队中的核心定位,是她在自我评估之后找到的最能体现自身价值,也最能帮助洛林的完美人设。

可海员就是海员

她每年有大半时间陪着洛林漂在海上,海上风云变幻莫测,掌勺的王也在厨艺方面又杂而不精。只要环境需要,她连煮滤的海水都能喝,发霉的面包也能毫不抗拒地吃下去,而且吃得还不少。

归根结底,不过是高段的演技而已。

战斗状态的卡门沉醉着品完了咸得发飘的浓汤,拿起清水,示意随侍的女仆为她换上海鲜烩饭。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镇长先生吃不惯海鲜么?”

“倒不是吃不惯,只是……”

为什么不许发出咀嚼的声音!!!!!!

迪普亚尼镇长在心里怒吼着,等怒吼穿过心灵的障壁泛上水面,已经连气泡都看不到,只剩下包裏着凝噎的欲言而叹。

卡门在脸上堆出“思乡”的同理,伤怀地笑了一声:“镇长是哪里人?”

“我?”迪普亚尼露出回忆的表情,“她在坎塔布里亚欧洲之峰的山脉深处,名叫图列诺,是个只有90几人,随处都能见到峭壁的小山村。”

“我母亲很擅长制作奶酪,所以家里养了十头山羊,多出来的奶酪由父亲放在他的杂货店里卖,但几乎从来卖不掉。”

他耸耸肩:“图列诺的女人都会制作山羊奶酪,我坚信母亲的奶酪最美味,邻居们也觉得自己家有世上最美的珍馐。”

“我知道这种感觉!”卡门这一刻的笑格外甜美,“索里亚也是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明明什么都没有,但每每回忆起她的草坡和溪涧,我的心里就像塞满蜜糖。那种甜蜜的感觉常常能持续数天,甚至数月。”

“是啊,家乡的山水就是有……”

嗞啦!

迪普亚尼的感慨被一声刺耳的磨擦所打断,图塞拉爵士的餐刀切中了餐盘的釉面,只有他自己恍若不觉。

“泽维尔经理难道……不是贵族?”

“爵士这话可真是失礼呢……”卡门放下水杯,一脸妩媚,“德雷克商会有英格兰卜瑞德伯爵的直系,有西班牙巴塞罗纳伯爵的爱女,有法兰西德赛子爵的第二继承人,还有我们的会长,二百年德雷克培育出来的优秀绅士。”

“但那都不是我的身份。”

“与他们的尊贵不同,我出生在父亲的磨坊,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