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6-12章 张仲 ? 论政(上)
临淄城是座忙碌的城市,天还未亮,就已经喧嚣起来。
在这里,行商坐贾往来交织,贩夫走卒南来北往,在城中心的市集上,华夏各地的语言夹杂,人头攒动的人群中,甚至有长狄、瞍瞒这般异族装束的来客,放眼中原,怕是难有二例。
东街客房的楼阁内,张仲伸了伸懒腰,慵散地看着脚下车水马龙的齐国都城。
他本就是个闲云野鹤惯的人,曾经游历过天下名山大川,素来喜静,按他往年的脾性,与浮躁热闹的齐都临淄可谓是格格不入。但张仲之所以选择定居于此,不过只为了一个目的——论政台,这里算是大周言语最自由之处,各国士子可以在此畅所欲言,谈古论今,可谓平生之快。
时值春夏之交,一阵东南风吹来,清凉温润。
张仲胸臆大抒,不由咏道:“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如是沉吟数遍,又慨然自语:“唐尧虞舜之世,何其令人神往也!南风兮,南风兮……”
正欲作诗之时,只听一阵急促上楼之音,人虽未到,张仲却听出是贴身小童的声音。
“张子,张子!怪事,怪事!”
张仲眉头紧锁,心中大为不快,心想,这小童追随自己遍历天下,也算见过世面之人,对自己的脾气秉性最是知晓,今天是着了什么魔,竟然慌张地大呼小叫,搅扰自己雅兴。
“何事惊慌!”张仲见小童撞进门来,不由嗔怒。
“张子,怪事!怪事!”
“甚么怪事?”
小童刚想说,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迟迟说不出话来。
“我说过多少次,”张仲见状更怒,“俗务别来烦我,礼崩乐坏,天底下怪事多了!今天这个废长立幼,明天那个弑君篡位,早已见怪不怪。至于那些天再旦、六月雪、桃杏冬日花开的事情,你我又不是没见过,除此之外,还有何奇事?”
小童被一阵抢白,小脸羞臊得通红,急得直摇手:“都……都不是……是论政台……”
“论政台?”听到这三个字,张仲倒是来了兴致,“早说嘛,论政台有何怪事?别急,气喘顺了再说。”
“咳咳,张子口如机簧,哪容我开口……”
“也罢,终是我心性不够沉稳,好童儿,速速说来,论政台如何?”
童子这才道:“奇才,论政台出奇才了!”
“奇才?”张仲眼前一亮,“如何的奇才?比吕兄还强么?”
“强,强过吕子,”小童顿了顿,“莫消说吕子,这奇才论政之战绩,都快赶上张子你咯!”
“什么?”张仲大吃一惊,“强过吕兄之人,休说临淄城,放眼整个关外,我可从未见过……”
“可不是,”小童显然很满意主人的反应,说得愈加起劲,“他夤夜连胜五场,已经到了戊字台也!”
“唔,戊字台!是个奇才!是件怪事!”
张仲开始频频点头,他的目光变得有神。
说起来,吕义是张仲的结拜弟兄,乃齐国下卿吕祜之子,是齐国公认的后生俊才,其文采斐然之外,辩才更是东土无匹。当初张仲不远万里,从故乡燕地易水来此,就是为了拜会吕义。而当时,吕义可谓是论政台上的“常胜将军”,齐、鲁、曹、卫之地的士子皆甘拜下风,直到张仲到来,与之唇枪舌剑交战数日,这才打个平手,共同跻身“甲”字台。
想到这,张仲有些迫不及待,忙问道:“你可知,这奇才叫何名字?”
小童挠了挠头:“孟阴?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孟阴?”张仲搜肠刮肚,努力回想,“莫不是个年轻人?我怎么没听过他的名讳?”
“年轻!何止是年轻!”小童吐了吐舌头,“他还未弱冠呢……顶多,十三、四岁。”
“什么?他才十三、四?”张仲这下更是吃惊。
“是啊,张子,你还不去看看?”小童催促着。
张仲连连点头,他年少得志,自诩才学天下无匹,颇有争斗之心。后来见了吕义,二人论战数日,不分伯仲,张仲才知道天外有天,收敛不少。今日听闻有少年奇才横空出世,如何还耐得住性子,也不顾梳洗拾掇,便拉着小童的手,朝十字街的论政台而去。
要说这论政台,在临淄可是大名鼎鼎的所在。但论政台不是地名,而是依托于一座名曰“酤肆”的楼阁之内。这里不仅是齐国唯一可以公开贩酒的场所,还是附庸风雅之地,上到各诸侯国使臣贵客,下到各地往来客商,都以能进入酤肆小酌为荣。
酤肆之名,来源于《小雅·伐木》之篇,取其“有酒湑我,无酒酤我”之句。酤者,薄酒也,是一种只需一夜便可酿成的酒饮。自大周开国、周公旦颁布《酒诰》禁酒以来,不论是王畿之地,还是各诸侯国,非祭祀场合,都不允许公开贩酒、饮酒。然而齐国偏远,兼之酤酒度数实在太低,故而钻了空子,以之为肆。
然酤酒清冽,又得巧匠加入异香,很快就客似云来、生意兴隆。再后来,就连齐国世卿贵胄的国、高两家都常来光顾,甚至以此招待各国使臣大贾,有了权贵撑腰,酤肆自然成了临淄城的名胜,迎来送往、宴客酬宾,都选在此处。
再后来,酤肆里的长衫雅士多了,饮酒作乐之余,便忍不住高谈阔论,甚至当众辩得面红耳赤,每说到洋溢之处,亦能赢得满屋喝彩。主人便突发奇想,在此开起了论政之台,每台三人,待论辩之人坐定,便拈阄其题目,或论时政,或论典故,或论《礼》、《易》、《诗》、《书》,以一个时辰为限,若有人脱颖而出,使二位对手皆服,则为当场胜者。随着论政之人愈多,水平参差不齐,论政台便以天干为序倒排,自癸字台到甲字台,胜者晋级,以此类推,直到决出论政之魁首。
而五年前,张仲正是在这个论政台上,旬月连过九关,舌战齐国二叟,跻身甲字台,与吕义平分秋色,临淄城大震,名人雅士皆称颂张仲之才。自那以后,甲字台长年由张、吕独占,二人罕逢敌手,后来者又大多乏善可陈,莫说去乙字台挑战齐国二叟,就连丙字台都多年无人晋升,张仲曲高和寡,直叹无聊。
但今天不同,少年奇才孟阴的到来,让张仲重新燃起了久违的斗志。
他不怕输,只怕智者孤独,难逢对手!但很显然,对手已经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