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月下有诡(一)

第二章:月下有诡

大明宫唐昭宗私寝,李晔立于龙书案后,宰相崔胤与六军诸事指挥使薛英纵分立于其左右下手端,其余数位武将在弱侧侍立。

三人面色沉重,为何宰相崔胤会对拒敌于外诸多阻挠,此刻他便说出了理由。

“皇上您可要三思啊,”崔胤双手抱拳深施一礼,“自从年前梁王朱温大挫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后,他大杀宦官七百余人,废神策军(注解1),当下可谓如日中天,中原之内非河东节度使李克用不可敌,此人狼子野心,从其宣武城迁至洛阳与我长安咫尺之隔,其侄儿朱友伦更是身为‘宿卫军都指挥使’,掌管两万禁军,却不肯归纳入新禁军六军十二卫当中,在神策军已废的当下,长安城可谓是在…在……”

说到这,崔胤不敢往下说了,抬头观瞧昭宗李晔的脸色。

“在他朱全忠的掌控下了,对吗?”李晔平淡道。

崔胤不置可否,俨已默认,转言道,“可是李茂贞尚未灭亡,淮南仍有杨行密牵制,朱温尚不敢造次,我长安仍有缓息之机,如今已恢复新宿卫军‘六军十二卫’的统编,有薛将军指挥,前朝老将军郑元规为副使,加以时日,宿卫军壮大,保得长安,大唐才有复兴之机啊!!”

在君主面前,崔胤如此说话,可见其亦已不顾其他了,毕竟大唐如今已是纸做的老虎,不存争议。

唐昭宗未打断崔胤说话,只是待其说完,才慢条斯理地道,“崔卿家,说完了么?”

崔胤再次施礼道,“臣…言尽矣!”

“好,”唐昭宗正视崔胤,沉声道,“朕来问你,大唐数百年基业,究竟所保为何?”

崔胤一怔,道,“请陛下明言。”

“是土地,是我炎黄子孙所居这片华夏大地!”唐昭宗上前一步双目圆睁,“如今契丹蛮夷大军压境,各藩镇势力不肯出兵,若是我天朝之大国因为内部矛盾而给了他耶律阿保机可乘之机,占我北方一处,日后将会是无法弥补之大错!”

唐昭宗转首走到薛英纵面前,“薛家后人,非龙即凤,朕明白,或许以薛将军之威名才干,可震慑四方保我长安,但是…”

这个壮志在胸却生不逢时,先是受宦官摆布,如今又要顾及诸侯的唐昭宗李晔,此刻心中有着前所未有之豪情,“自古以来朝代更替,君王轮换,不曾变的,只有这大好河山,”唐昭宗眼露精芒,“朕要保的是这片中原土地,而非仅仅我唐家江山!!”

此话一出,众人闻之色变,武将只觉热血上涌,双拳紧握。

是啊,朝代在变,江山不变

千百年来,江山仍在,奈何英雄无踪

也许日后有朝一日唐朝廷毁了,但山河仍在,唯一不同的,只不过是换了个姓氏罢了。

秦朝江山,汉朝江山

古来多少征战事,英雄难阻易江山

秦皇汉武皆天骄,奈何回首两茫茫

人生短,空欢喜

薛英纵两眼干涩,扑通跪倒在地,“臣此次北上,势必大挫契丹狗贼锐气!”

“臣等势杀狗贼,保我中原!”众武将皆跪倒在地。

唐昭宗亦满腔热血,这大概是他作为皇帝以来最痛快,也是最骄傲的一次决定,然而做这样的一个决定,他所付出的代价…也是惨痛的。

另一边…

梁王府内,在妻子张氏的点拨下朱温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妥之处,“夫人,您是说此次契丹蛮夷贸然出兵中原,与他李克用有关?”

“是真是假臣妾尚不可知,但…”张氏道,“在今年将军您与李茂贞大战之际,除了蜀王王建趁隙豪取忠、万、夔、施四州之地外,河东之地,也是有变动的。”

蜀王王建亦是朱温眼中钉之一,各路诸侯动向他自是一清二楚,当中由以其世敌李克用所在河东为甚,但是他明白,夫人张氏这么说,那么这个变动一定是他所没注意到的。

“夫人请明示。”朱温毕恭毕敬。

张氏道,“今年七月,那契丹酋领耶律阿保机率众攻掠河东代北诸郡,虏获牲口数万,马牛羊不计其数;九月,阿保机于潢河(西辽河支流黄水)之南建龙化州,并在城内建开教寺。”

“这些本王也有所耳闻,而让本王不解的是,依照李克用的实力来说,他决不会允许自己眼皮下发生这些事,但却迟迟没有作为,反倒是卢龙节度使刘仁恭那个小人长了回志气。”朱温不解。

张氏道,“不错,刘仁恭多次偷袭契丹部落,而且屡试不爽,这个月初不久,这刘家父子设计生擒耶律阿保机的妻兄阿钵入寇,耶律阿保机而后以重金赎回。”

“夫人,您所说的这些,本王是知道的。”朱温不解为何妻子跟自己重申这些。

“可是将军…”张氏声音略微变了变,“卢龙节度使刘仁恭虽说如今颇具势力,但是与李克用相比,仍是相去甚远,河东遭到契丹侵犯,为何大的不出头,小的却争相勇斗呢?”

朱温眉头一皱,重重点了点头,“是啊,夫人说得对,不知夫人有何见解。”

张氏侃侃而言,“契丹一族对我中原恺趣已久,奈何其居于北,若想进犯必与河东节度使李克用正面冲突,可是沙陀族朱邪一脉当年曾北逃鞑靼,在北方颇具威名,又镇守河东多年,契丹必是对其了解极深,自知不敌,才罕有进犯…”

“哎!~夫人,你怎是一直在长他独眼龙的威风?”朱温不满。

“不错,李克用独眼龙、飞虎子这两个别名即便在契丹族内也是威震百里,而这个耶律阿保机却胆敢屡次进犯河东,抢夺物资,臣妾做了个假设。”

朱温一听赶忙道,“夫人请讲。”

“这耶律阿保机在河东所杀之人,所抢之物,或许皆是他卢龙节度使刘仁恭麾下所有。”张氏吐字,落地有声。

朱温一愣,旋即点头道,“所以他小人刘仁恭才会主动与契丹冲突,可是…夫人怎地如此确信?”

张氏微微摇头道,“不,开始臣妾也只是这么猜想,但这次契丹来袭,晋王李克用却不肯发兵,便使得臣妾确信起来,这很有可能是李克用的一石四鸟,必中其二的不败之计。”

朱温刚刚听明少许,却又被这“一石四鸟之计”搞得一头雾水,躬身道,“还请夫人明示。”

张氏前踱两步道,“请问将军,倘若他河东霸主晋王李克用不肯发兵,那么该谁来北上拒敌?”

朱温想了想道,“按照各藩镇势力分布来看,若是他李克用不肯发兵,那么第二人选理应是卢龙节度使刘仁恭,虽说他的实力不济,但凭借雁门、麟州两道天险,区区契丹应还是敌他不过的。”

“不错,”张氏点点头,但旋即话锋一转,“不过李克用对刘仁恭恨之入骨,当年刘仁恭危难之际,李克用收留于他并待其甚厚,攻陷幽州城,派刘仁恭留守,而此人却背信弃义,做了卢龙节度使后便与李克用划分瓜葛,后者大怒亲讨幽州城,却难料大败而归,倘若刘仁恭派兵北上拒敌,那么本就实力远逊于李克用的幽州,不就成了李克用的囊中之物了吗?”

“夫人说得有理,那么这其一便是…”

“不错,这其一便是借契丹大军兵临城下之际,夺回幽州,消灭刘仁恭。”

朱温点点头,心生敬意,对于自己的这位夫人,他是永远的敬佩非常。

朱温再想了想道,“不过若换了我是刘仁恭,在老虎爪下尚难自保的时候,绝不会再分兵北上,即便朝廷指派,也会置之不理,毕竟如今的唐朝廷,已全无威信可言。”

“如果河东、卢龙两位节度使均拒不出兵,接下来昭宗会寄希望于谁呢?”张氏问道。

朱温瞳孔一张,“怪不得李晔这小子派人来请我出兵了。”

“是的,”张氏点头道,“这其二,便是在河东之地,将你梁王之兵全歼于北,而后南下讨伐你宣武节度使朱温,再进谏昭宗以表忠心,用来作为不发兵之借口。”

朱温颔首瞪目,恍然大悟,“好狠的李克用,竟算计到了我的头上,可惜本王也绝不会发兵,他能奈我何?”

“如将军之前所说,李克用青年时曾在云州发动兵变,杀唐将段文楚,又是沙陀异族人,绝不会真的忠于大唐,今次拒不出兵便是明显预兆,他也有着跟将军您同样的野心,”张氏顿了顿,轻微叹息后又道,“然而不论将军你是否承认,在这皇城长安之中,有一人是不论李克用,抑或是将军您都忌惮三分的,有此人在,皇城长安城攻不得,昭宗…杀不得。”

倘若此刻在这里如此说话的换做旁人,朱温必将其夷平九族,挖坟掘墓,奈何世上只有眼前女子,是朱温朱全忠永远也不会伤害分毫的。

“哎~”朱温踱步叹气,虽说荒唐,但即便在他自己内心深处,似乎也这么觉得:只要有此人在长安一天,哪怕他梁王手中有百万雄师,也只得按捺…想着想着他的手不自觉地捂住胸口,身躯不禁一颤。

张氏见状一怔,赶忙上前询问,而朱温则伸手摇摆,示意其自己无恙。

“夫人,这其三又是何解。”

张氏见其无恙,眉宇间却仍掩不住地担忧神色,嘴上继续道,“这其三与其四,分别是调虎离山,与借刀杀人之计。”

(注解1:神策军为唐朝中后期,由宦官(太监)管辖下的皇城禁军,后在宰相崔胤的鼓动下,朱温在凤翔大败李茂贞,大杀宦官,废神策军,彻底摧毁自唐朝中期以来宦官专权的势力,神策军便也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