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南禅有剑(二)

南禅寺的寺外此刻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长发,道袍,仙风鹤骨,颓败的气色和眉宇间的阴霾,他转身离去口中自道,“不在这里了么?”

此人正是教戒嗔本领的道士,长生子任天啸。

“春日里晚霞嫣红,乃是平常景象,可是内里泛有血光之灾,黑云压在南禅寺头,不过既然嘉容不在这里,便也无事了。”任天啸身法奇特,从南禅寺赶到显通寺不过寥寥片刻,此时已是酉时之末,即便任天啸如何桀骜不驯,他也深知显通寺非同小可,凭自己的道行也要小心行事,待到亥时,天色暗下,和尚们就寝,任天啸的身影才缓缓落在一间屋檐上。

而此时的小和尚戒嗔,正游离在半睡半醒之间,在榻上辗转,满头大汗,显然是被梦魇所扰。

“不…不要,小…小草,快跑,……快跑小草!”戒嗔猛地坐直起身,衣裳被汗水打湿,余惊未消,嘴角抽搐,不一会儿,泪水顺着两颊滑落,“呜呜…”声音很小,但却很悲,“吓…吓死小和尚了,原来是梦啊…”戒嗔怕打扰到旁人,便自己一边忍着抽泣,一边找出自己的百衲衣悄悄推开门出去了。

“呜呜…好可怕…”心中余悸未消,往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噩梦醒后第一件事会叫来自己的双亲,然后躲进他们的怀中,静候恐惧退去,可是戒嗔却不得不学会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课程,他不能吵到别人,只能自己躲到屋外,找一个无人的角落偷偷哭泣。

戒嗔正擦拭着泪痕,可是当抬眼能看清东西的时候,眼前站着两个他十分熟悉的人。

自己在显通寺最好的玩伴,慧观。

消失了一年半的叔叔,任天啸。

慧观年幼身量不高,此时正仰视任天啸,眼中泛起灵光。

任天啸俯视后者,二眉紧锁,瞳孔泛起血红之色,当中隐现暗金色瞳仁。

二人察觉到了戒嗔的出现,任天啸双眼一闭,再张开,双眸黑白分明。

“咦?叔…叔叔!!你怎么会在这!?”时光如水,二人一别已久,任天啸看到长高长大的戒嗔,那煞气十足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哦?戒嗔,这个人说是找你的,我去尿尿了。”说着慧观颠颠跑起步子,离开了二人的视线。

任天啸的眼盯着慧观的背影若有所思,可是戒嗔没在意这些,他跑到任天啸跟前,全然忘却了起初噩梦给自己带来的悲伤,“叔叔,叔叔!这么久没看到你,你去哪了啊?小和尚都想你了。”孩童是不会隐藏心中的感情的,戒嗔对任天啸异常思念。

“呵呵,叔叔去办了点事情,早些时候去了南禅寺才知道原来嘉容你被送来了这里,这段时间来嘉容过得还好么?”任天啸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显得十分僵硬,这张常年冷漠的脸,突然间成了和蔼可亲的叔叔,他自己也是有些不适应的。

“小…呃,嘉容很好,这里吃的好住的好,也不用干太多活,每天跟师傅们学经虽然无聊,但是这里的小和尚真的很多,大家在一块都很开心的,像那两个胖哥哥福满、福气总是能逗大家开心,道亮师兄虽然不好相处,但懂得很多,对了,刚刚那个慧观啊,他什么都懂,嘉容有不懂的东西都会去问他。”戒嗔恨不得把这段时间来发生的所有事都同任天啸讲一遍,但是任天啸自知身份不变,他是不能在庙里逗留太久的。

“慧观么…”任天啸嘟囔了一句,随后蹲下身抚着戒嗔的脑袋强颜笑道,“听着嘉容,这里不同南禅寺,叔叔身为道士也不方便出现在这里,不能像以前那样每晚教你东西,叔叔这次回来只是来看看你,见你一切安好,叔叔也就放心了。”

“叔叔…”戒嗔算来也有八岁了,也听得出言辞间的用意,不禁眼眶湿润,“你又要走了么?”

“是啊,”任天啸咧起嘴角,这可能是戒嗔见过最怪的笑容了,“叔叔的事情还没有办完,不过叔叔答应你,会经常来看你的。”

“哦…”戒嗔耷下了脑袋,从小没见过自己父亲的他,不禁觉得,如果自己有个父亲,八成就是任天啸这个样子吧,他拭去两行泪水,伸出小指道,“拉钩,叔叔要经常来看我喔。”

任天啸先是一愣,随即麻木地将小指伸了过去,他心里在想,“这是一个多么幼稚,又无奈的许诺方式…”

“对了嘉容,刚刚看你过来的时候就在擦眼泪,怎么了么?”以往有些冷面严厉的任天啸,今夜里出奇的和蔼,大概这种久别后的重逢,更能让人展示出内心的真实感情吧。

“呃…”这么一说,戒嗔又想起了那个噩梦,他拉着任天啸的衣袖道,“叔叔,嘉容刚刚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梦到小草被人追着跑,那些人好凶的,到处都是大火,好多人在叫,叫得很吓人,小草后来摔倒了,然后吓得脸都…呃…对,跟白纸一样,然后小和尚就醒了。”

任天啸听了后皱了皱眉,眼神中闪过复杂的神情,拍着戒嗔的脑袋淡道,“不要乱想了,那只是个梦罢了。”

“可是…”有的时候,梦中的事情可以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人觉得同样的事在下一秒就会发生,这就是戒嗔现在的感觉。他央求道,“叔叔,你可不可以带嘉容去趟李家村,小和尚也一年多没见过小草了,上次被师傅们罚完面壁就没离开过这里和小镇呢。”

“不行!”任天啸眉头一皱,闪过一丝戾气,吓得戒嗔浑身一机灵,半晌说不出话来,任天啸察觉到自己失态,赶忙收敛戾气安抚道,“嘉容,今天太晚了,不如等下次白天再去如何?”

“可…可是……”戒嗔两只小手掐进了自己的僧衣,用力过度使得指甲苍白。

任天啸想了想道,“不如这样,叔叔替你去一趟李家村帮你看看那个小草,怎么样?”

“真…真的吗!?”戒嗔眉开眼笑,在他的认知里,自己的这个道士叔叔可是神通广大的,如果他去,小草就一定安全。

“嗯,嘉容答应叔叔现在去好好睡觉,叔叔就即刻动身。”任天啸正经道。

“嗯,好,小和尚这就去睡!”

“至于那个慧观…”

“嗯?”戒嗔一愣道。

“没什么,快去睡吧。”任天啸哄道。

看着戒嗔离去,另外一个更小的身影不知从哪里出现,慧观用那个几乎没有表情的脸盯着任天啸道,“你这个人倒是有趣,一身的戾气,却在这里哄孩子。”

任天啸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侧目盯着慧观语带杀气,“你这个小子…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慧观的表情依旧一成不变,加上那个几乎没有语气的论调道,“你是想问关于戒嗔的吗?很少呢,你知道的我可能都不知道,只觉得他的来历很不寻常。”

任天啸转回身与慧观久久对视,就这么僵了半晌任天啸才再次转身留下一句话便走了。

“你最好不要知道,也不要打他的主意,否则不管你是何方神圣,贫道都会杀了你,你那点小聪明是奈何不了我的。”

看着任天啸离去的身影,慧观皱着眉沉思道,“嗯……我说戒嗔那小子的来历不寻常,他真的懂吗?不过那双眼睛…”

“喂!~~”打断慧观思考的,是本该回屋睡觉的戒嗔。

戒嗔一路跑来嘴也不停,“慧观你尿了好久啊,快来,我看到了茶馆的掌柜了!”

“嗯?什么茶馆的掌柜?”慧观不明所以,还没等反应过来,他的手腕已经被戒嗔抓住,硬拉着跑起来,“喂,等等,你不是去睡觉了么?”

“是李家村的茶馆掌柜呢,以前小和尚在那的时候经常去化缘的,人很好呢,不过他的身上怎么都是红色的东西?”

半明不明之间,戒嗔和慧观躲在一块草垛后边,透着杂草看到了一个满身鲜血的长者,和数名僧侣对话,长者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僧侣们手持火把实施急救,再一会儿,从寺门里赶出一人,身穿大红袈裟的四旬男子,其面如红日法相庄严,乃是显通寺首座梦空,梦空伏下身来给老者把脉,戒嗔在草垛里焦急道,“他…他死了么?”

“不,没有,梦空只是说他气力不支,又有失血,晕过去了。”

“你怎么知道梦空大师说什么?”戒嗔惊道。

“看口型啊。”

戒嗔来不及佩服慧观,他赶忙接着问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慧观想了想,还是道,“好像是那个李家村被土匪洗劫了吧,不过真奇怪,这人不去报官跑寺庙里找和尚做什么?”慧观也有自己的疑问,可是却没人答他,因为当他再看向一边的时候,戒嗔已经不见了。

“呃……”长久的停顿,“…糟了……”

一刻钟以前,五台山南禅寺旁的李家村,惨遭血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