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狼狈

吴氏的手艺极佳,一桌菜足足八九碟,色相具备,干净利落。

其实并非是什么了不得的手艺,没有贾家食不讳精的繁杂工序讲究,亦没有外面酒楼卖弄刀功,投机取巧的精美摆盘。

但贾环还是吃的很香,并且没有任何矜持含蓄,甚至吃的很粗犷,很没吃相。

其中的缘由,莫不过是贾环在这桌其貌平平的饭菜里,看到了其他饭菜里没有的东西。

贾环自身极善庖厨之道,虽比不上那些大师傅的好手艺,但对于吃很讲究。

这桌饭菜不讲究摆盘,亦没有什么刀功的拼摆,甚至连火候味道上都把控得不算很好,比贾环自己的手艺差上很多。

但这显然是吴氏亲手做的,而且做的很细心,很仔细。

能很容易看清楚的一个细节,便是所有菜的碟子,都擦去了边缘粘上的汤汁。

这本非什么了不起的举动,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其中那份殷切的心意,就是最为难能可贵的了。

贾环初次登门,吴氏一个国府诰命夫人就亲自下厨招待,且这一桌家常菜如此细心,泉泉好意,真是难得。

贾环对这位婶子,渐生亲近之意,他能看出来,这位牛夫人是个诚挚温柔的女子,又有牛继宗前言他们夫妇膝下无子,故而待自己的亲近都是发自内心,实为人之常情矣。

如何向别人的款待表示感激呢,这并非是件难事。贾环自然不会做出错误的举动,全然是信手拈来。

要多夸赞,要多动筷子,要多笑。

每每夹过一样,口中便大肆夸赞这盘菜的味道绝美,多多夸赞吴氏手艺出色。

吴氏望着面前这个吃的满嘴流油的俊俏小郎,心里乐开了花,两只眼睛笑得眯成一团。

“慢些吃,慢些吃,都是你的。”

看似吃个不停,实则贾环只是吃了一点点。这又是另一个缘由,吃的香同草包饭桶完全是两回事,真要吃的一片狼藉,叫主人家怎么看你呢。

虽然贾环是客人,但吴氏牛继宗并不拘束于他,只是吴氏简单给贾环夹了一筷头菜,口头多劝了几句罢了。并没有让贾环有不自在的感觉。

甚至贾环有些逾越,掌控起了饭桌上的局势,一个人应付两个人,游刃有余。

贾环将将夸赞了一番吴氏的小菜做的极好,有味又下饭。

转过头又起身端起酒杯,一如作揖姿势,只是酒杯藏在两手之后,同牛继宗笑道。

“世叔婶子如此盛情,侄儿真是受宠若惊,侄儿敬叔叔婶子一杯。”

牛继宗有些吃味地望了眼贾环,但白过贾环后,还是很给面子的一口饮下。

看着自家夫人被这个混小子哄得那么开心,他心情有些郁闷。

不过他却并不能对贾环发火,只因贾环做的太专业了,挑不出来刺。

这原是很寻常的道理,在座三人只有贾环一个人是晚辈。

虽然贾环是头回登门,但这种能套近乎的机会他岂会放过,敬酒迎酒,手段熟稔到牛继宗吴氏有些失措。

甚至吴氏一时都忘记了,这会子才想起来自己方才想问贾环的话。

“环哥儿,你是荣府哪一支的,今年多大了。”

贾环笑了笑,温声回道。

“婶子不说我都忘了,我父亲是贾政,我嫡母是王太太,我是二房的庶子,过了年就十岁了。”

吴氏闻言笑了笑,望着贾环的目光里增添了几分怜惜。

时下庶子到底地位卑微些,难为这孩子还能生的这么一副好气度,实在难得。

“才九岁,恐怕还没取字吧,现下是在习武还是在读书呢。”

吴氏如此一问,就让牛继宗也注意了过来,他今日亦是头回见贾环,对他的事都很有兴趣。

贾环放下了小酒杯,笑声道。

“婶子说的确实,父亲师傅尚未给侄儿取字,如今算来已经读了几年书了,只是侄儿天资愚钝,没读出什么名堂,家师是国子监里的五经博士,世人尊称雅川先生。”

吴氏只是单纯的以为,他们这些武勋人家子弟,都是要习武的。不过看贾环这幅身子骨,也不像是习武的,听闻贾环说在读书,心里才明白过来。

现在武勋人家的子弟,吃不了习武的苦也正常,读书也是一条出路。

牛继宗倒不在意贾环是读书还是习武,武艺是一项防身的技艺,但军中亦有不善于此的将领。虽然不美,但并不妨事。

他不过随意听听,直到听到贾环笑着说出雅川先生,牛继宗的面色才有些变化。

“等等,你说的是那位雅川先生是不是姓林?”

贾环闻言一顿,奇道。

“世叔知道我师傅?我师傅是叫林道儒的,难道你们认识?”

牛继宗呵呵一笑,随即又喝了一杯酒,敷衍道。

“倒不曾见过,只是听过这位林大人的美名。环儿可听说过镇南将军这个名号?”

牛继宗面上不显什么,但心里已经是翻江倒海。

旧党魁首林道儒,天底下文名最盛的大儒,怎么可能不认识。

十五年前的那场腥风血雨,让这位林大人黯然退场,长久地不露声名。

只是贾环拜在林道儒门下,倒是牛继宗再意想不到的事情了。

牛继宗脸上有了几分为难。

贾环自然注意到牛继宗脸上的神色变换,但这原是隐瞒不了的事情,还是早说为好。

“世叔所言镇南将军,是家师的长子。”

贾环一双明亮的眸子,试探性地望向牛继宗,想看出些端倪。

牛继宗亦是微微摇头,再不问些什么了,只是喝酒。

吴氏没有贾环牛继宗那么多的想法,犹是饶有兴趣地打听着贾环的事。

“你家大人可给你说了亲事,如若没有,婶子给你说媒可好。”

贾环还在观摩牛继宗,对吴氏的话听了一半,又忘了一半,含含糊糊地回道。

“嗯,啊!”

恍然惊醒,贾环的面色登时尴尬起来,挠着脑袋羞赧道。

“婶子,我才九岁啊,哪里就那么快了。”

吴氏倒是不觉着有什么,时人十四五岁成家是正常年纪,女儿家到十八岁还没婆家就该着急了,贾环过完年就是十岁,先讲一个,等几年再娶过门,不是极为正常的事情吗?

不过看着贾环一副极为含羞抗拒的模样,吴氏只能作罢。

“那可就可惜了,与我们府上常走动的人家,很是有那么几个水灵的女孩子呢,配你再好不过了。”

吴氏本是好意,贾环不能说失礼的话,只能一个劲的摇头。

酒足饭饱,三人又移步去了隔间,一架屏风隔起来,不过几步的路途。

牛继宗这才开始聊到正题。

“环哥儿,虽然我能猜到你来找我的原因,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说你的意思。说说看吧,你想从我这得到些什么,凭什么?”

贾环闻言面色一肃,坐直了身子。

他心里其实很郁闷,感情前面那么多功夫都白给了,这牛继宗说话怎么跟买菜一样,偏要算这么清楚。

“世叔说笑了,侄儿能图什么,不过是咱们两家情分渊源如此,合该多走动的。”

牛继宗嗤笑一声,这混小子,精的跟鬼一样。

贾环不过是说笑,他知道要把话说明白,想了片刻,才笑声道。

“咱们两家虽然这些年很少走动,但祖宗的情分还是在的,侄儿希望能将这份情分,再重新捡起来。”

牛继宗原是要喝茶,都快送到嘴边了,又轻飘飘地放了下来。

“有志气,可你离你们贾家的话语权,还差了太多。”

他知道贾环说的不仅仅是贾家同镇国府这两者,亦是其他几家开国勋贵。

但这对于贾环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贾环是庶子,很难拿到贾家的爵位,亦或者是管家权。

贾环自然也知道牛继宗的意思,这是在提醒自己,你不够资格,他下不了决心。

虽然很憋屈,但贾环不气馁,清了清嗓子,又笑道。

“正因为侄儿是庶子,所以才来找世叔。

侄儿想做贾家的主人,这是侄儿自己的事,不敢来劳烦世叔。

不过侄儿觉着,这都取决于自己的能力。

如若侄儿是嫡子,那么同世叔来往也冠冕堂皇一些。

正因为侄儿是庶子,所以不主动来同世叔走动走动,亦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牛继宗一一听着,不时赞许的点点头。

贾环的这番话,才算是对了他的胃口。

旁人恐怕不知道贾环在说什么,但牛继宗却听的很明白。

这已经是说的很清晰了,贾环对自己拿到贾家的管家权很有信心,并不需要牛继宗插手。

如若是宝玉来找牛继宗,那一定不是现在这个场景。

也许对于宝玉不过是轻轻松松的一件事,换贾环来就会非常的艰难。

世人惯来是这个概念,嫡庶有别。

所以贾环知道自己想同镇国府建立关系不容易,他才早早地接触过来,想建立良好的关系。

牛继宗觉着,一时的处境并不重要,贾环是不是嫡子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对开国勋贵之间关系的认知。

只如此看来,牛继宗是对贾环非常满意的。

不容易啊,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能看清楚自己的定位,也能看清楚宁荣两府同镇国府之间的关系。

贾环看着牛继宗脸上满意的笑容,爽朗地同他笑了笑。

牛继宗对贾环这几番的出色应答非常欣慰,贾家的黑风旗,总算又有一个掌旗人了。

兴趣愈发被贾环挑拨了起来,牛继宗笑着问道。

“再问你个我自己都不知道的问题了,你说我这镇国府,还能富贵几年。”

屋内的气氛顿时凝固了,吴氏有些不可置信地望向牛继宗,贾环微微低下头,眉头紧锁。

这是的很尖锐的问题,镇国府,什么时候倒霉。

贾环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可心里真的有些淡定不下来。

牛继宗,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物啊。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这么坦然地问别人,你看看我家,什么时候会家破人亡?

牛继宗一脸期待地看着贾环,仿佛他原先问的不过是一些平常问题,只等待着贾环的回答。

贾环想了很久,才能确定牛继宗是真的想看看自己的眼界,并不是同自己说笑。

苦笑一声,贾环抬目望向牛继宗,轻声道。

“世叔真会为难人,侄儿说了,世叔可不要翻脸。

世叔在一日,镇国府富贵一日。

世叔若是到了百年之后,如果有幸我大梁有战事,则镇国府富贵。我大梁愈发强盛,则镇国府亡。”

牛继宗脸上的笑意登时凝固了,再看不清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牛继宗沉默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吴氏在旁边都担忧起来,才有了动静。

一股杀气径直向整个房间覆盖过来,只叫吴氏同贾环两人心头一颤。

贾环当真没见过这种光景,更没感觉过这种感受。

杀气本就是不存在的东西,他的根源,出自于人本身的恐惧。

牛继宗只是那么站着,脸上的那副神情狰狞恐怖,眼神说不出的让人恐惧。

贾环没见过杀人犯,但看到牛继宗这幅模样,心里才明白过来什么叫做杀人如麻。

牛继宗此时心里只觉着悲哀,什么是武勋,武勋本就是最可悲的那一群人。

只昨天刘成说一遭,今天贾环说一遭,他真的有点情绪失控了。

他们几辈子打生打死,到底是为了什么。

到头来还不如寻常庄户人家。

许是发现了自己影响到了屋内的两个人,牛继宗才连忙收拾了一下脸色。

吴氏倒还好,离得很远,只贾环真真是头皮发麻。

甚至浑身都麻了,没见过这种场面,实在是接受不了。

直到牛继宗恢复了原先的神情,贾环胸口的气才喘了出来。

继而大口大口的喘了好久,才缓了过来。

牛继宗连连给贾环拍了拍背,好笑于贾环的狼狈。

“你小子当真是个银枪蜡烛头,中看不中用的玩意。”

贾环抬头一脸无语地看着牛继宗。

不想牛继宗并不在意,只轻轻拍了拍贾环的肩膀。

幽声长叹道。

“贾家有了你这个混小子,至少再延续一世的富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