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孩提

那薛家太太领着一儿一女进京,原是另有正事,不过是到贾家拜见一番贾母。

念及贾薛两家相厚,贾母便吩咐下人收拾好梨香院,将薛太太三人留在荣府住下了。

宝玉天生爱慕女儿,见了宝钗是何情形,暂且不谈。

薛太太每日被贾母请去,日日闲聊听戏的,一同打发时间。

几日的熟悉,又有宝钗与贾家姊妹年龄相仿,渐渐地打成一片。

头日是在贾母那,次日便换到某个姊妹的院里,一同顽笑消遣,地点并无定数。

今日一早,贾母就叫鸳鸯去梨香院,喊薛太太来喝茶聊天。

又把前来请安的宝玉、黛玉同贾家姊妹留下,一同热闹高乐。

贾环昨日同钱槐厮混了一日,归家之后意欲读书,奈何天色已晚,不过是做了两篇策论,就已经是深夜了。

直至今日清早,因为昨日外出耽误了学习修为,心中难免愧疚不安,只好再用苦功,意图弥补一二。

天实在是冷了,五儿在书房内放了炭盆,又寻了手炉,捡上几块木炭,烘的书房内暖烘烘的。。

贾环坐在桌前,书案上摊着一本笔记,手里捏着毛笔。

他已经在书房里待了四个时辰了,除了其中几次起身活动胳膊腰腿,其余时间俱是读读书写写字。

“吱嘎~”

五儿又进来,面上不由自主露出恬淡的浅笑。

她很喜欢在书房里做事,如若要问原因,便是面前这日日不变的场景。

一席书案,一面书架,一个人。

一席白袍,长久地坐在书案前,或是看书,或是提笔写字。

一头长发,两分剑眉,乌黑的瞳孔,都好似是用水墨泼出来的,一如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怎么不让人心生亲近。

贾环尚在做策论题目,虽然听见了有人进来,但并不管他,手上毛笔稳重,不停落笔。

他惯来是由着这些丫鬟的,进进出出都无妨,只是无事不要大声吵嚷,不要坏了他的清净。

五儿轻手轻脚地走到贾环面前,柔夷端起茶杯,便要往外走。

贴身丫鬟,自然要对主子的习惯喜好了解透彻,自家这个三爷喜欢喝茶,若是说喝茶不如说是喜欢手边放一碗茶。

瞧,这杯不就凉了很久了,恐怕只吃了一口。

五儿想着给三爷换碗热的,她惯来都是这样做的,三爷默许便成了定例。

她原不想吵着三爷,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唬了五儿一跳,险些打了手里的茶盏。

小红一身青缎掐牙袄,脚上踩着绣鞋,蹬蹬进了书房。

五儿能够听见,贾环自然也发觉了,合上了桌上的书本,放在桌上顿了顿。

小红在书房里找见了贾环,眼中一亮,径直着便走了过来。

“三爷莫不是忘了,说好了今个去见见薛太太,怎么这会子还在这里坐着。”

这事小红对贾环说了几回了,本就该去拜会拜会的,赵姨娘也遣人来催了几回,但不知觉便拖了下来。

贾环拿起五儿手里的茶,喝了一口,笑呵呵地望着小红。

小红见着贾环丝毫不着急的模样,急着上来了几步,拉着贾环的手腕。

“三爷再不在意,也要趁早去见上一见,不然别人背后要数落三爷不知礼数的。”

小红拉着贾环的手絮絮叨叨,却不见三爷回话,端详了番三爷面上的神情,只看着两人的手。

这才发觉自己有些轻狂,面上一红,慌忙甩开手。

贾环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手里茶盏递给五儿,便往书房外走,作势要到院里去。

确实,是应该去见一见了,这么拖着总不是事。

小红从书房里追出来,扶着门框。

“三爷知道薛太太住哪里吗?”

贾环摆了摆手,清朗的声音传了回来。

“我知道,梨香院。”

小红还想再叮嘱几句,院里早不见了贾环身影。

............................

荣国府,贾母上院花厅。

贾母坐在上首,慵懒地斜倚在锦靠上,面上一片受用笑意。

王夫人、邢夫人、薛太太坐于两边,同贾母闲聊说话。

李纨、王熙凤在下面服侍着,不时也插嘴同贾母说笑上几句。

又有数十个秀丽丫鬟,个个都是内宅里有名有姓的大丫鬟,侍奉在院内。

厅内一片安逸闲适的祥和气氛。

里面是一个模样,旁边小阁里则更显欢快些,不时有阵阵清脆银铃笑声传出,让人艳羡。

宝玉脚上蹬着青缎粉底的朝靴,眼上蒙着一块大红绸子,两手伸在胸前,在屋内摸索着。

屋内一众贾家姊妹散在四周,连带着还有黛玉、宝钗等女儿。

除却宝玉,黛玉探春她们俱是面上带着欢笑,绕在宝玉周围。

迎春搭手拍了拍宝玉的肩膀,笑着捉弄他。

“在这呢!”

宝玉忙追寻着声音,伸手在面前摸索几下。

“姐姐别跑。”

......................

贾环倒不是有意拖着的,只是他确实是不在意这些。

薛姨妈一家来便来了,同他实在没什么干系,再则这两日事情多,实在是抽不出空来。

今日去见过一遭,以后恐怕也就没什么太多交集,了却一桩事罢了。

脚下不停,只十几分钟便走到了梨香院。

叫门后,打里面出来个丫鬟。

“大爷出门了,早上老太太来叫,太太带着小姐去那边了。”

贾环原以为只是混个脸熟,寒暄两句便能了事的,不想还要再跑一遭。

不过他也并不作恼,同那丫鬟笑了笑,便告辞离去了。

再往贾母那走一遭便是。

梨香院原是先荣国公暮年荣养居所,往外开有一独门,可进出荣府。

旁边依靠着东路院,开有一角门可容人出入,实则离贾母上院不远。

贾环虽慢慢悠悠地走着,也不过是几分钟的路程,便到了贾母院。

进了垂花门,再过超手游廊,绕过穿堂时还饶有兴趣地打量了番地上放着那个大理

石屏风。

转过屏风,小小三间厅房,厅后便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雀鸟。

笼中的雀鸟叫的欢快,此时天气已冷,却并不能影响它们的活跃。

贾环刚走近正堂,便有站在堂前的丫鬟上来招呼,又打起帘子往里间通报。

“环三爷来了。”

厅内众人自然将目光投在门上,望着来人。

贾母有些意外,她其实已经有好些日子都没见过贾环了。

说起来,贾环不算是府上人口里的孝子贤孙,依他们看来,作为内宅里的小辈,理所应当地要多在贾母面前走动,多给老太太敬敬孝心。

贾母虽说不大喜欢贾环,但也谈不上厌恶,她跟前向来不缺儿孙绕膝,哪里会特意让人去叫贾环,既然不喜欢,不见倒显轻快,不碍人眼。

只是想不明白,这会子来做什么。

贾环进了花厅,拍了拍长袍前摆,给贾母跪下磕了个头。

“孙儿给老祖宗请安。”

来不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在亲戚面前失了体面,贾母虚抬了下手,笑道。

“去见过你母亲吧。”

贾环依礼起身,又给王夫人问过好。

如此,倒也显得一片和睦,气氛融洽。

屋内众人对贾环来都不甚在意,只是薛姨妈有些疑惑。

她起先是没见过贾环的,哪里知道贾环是谁,但见贾环给贾母磕头请安时的称呼,又听贾母说的‘去见过你母亲。’,心里便清楚了大半,知道是家姐的庶子。

王夫人笑呵呵地扶起贾环,同薛姨妈介绍。

“这是宝玉他弟弟,小名叫作环儿的。环儿,快见过你姨妈。”

有人介绍不用自己费口舌,贾环自然顺坡下驴,对着薛姨妈深深作揖。

“贾环见过姨妈。”

笑是大户人家最为基本的修养,薛姨妈连声笑着,搭手将贾环扶起来。

“唉,好孩子,快起来。快看这孩子生的多好,比女儿家还要钟秀几分,真真讨喜。”

起先薛姨妈便心里作了难,她来贾家之前,早便准备了诸多见面礼,连着好几日见过了那么多小辈,只当是把贾家的小辈都见了个遍,谁知道这时候又来了一个。

不过薛姨妈脑子转得快,从袖里摸出块穿着络子的玉佩,递到贾环的手里。

“好孩子,姨妈头一会见你,这块墨玉便当作姨妈给你的见面礼,好生收着。”

贾环倒不见外,自然伸手接了过来,又拱手笑道。

“谢谢姨妈。”

可落在屋内其他人眼里,着实是让人侧目,座内皆是受用多年的贵人,自然能认识这块玉,虽说比不上起先送给宝玉的那块贵重,但也算是一份分量不轻的见面礼了。

少不得,让一屋子的女人羡慕薛家的富贵,认定薛家果然富庶一方,出手便是如此不俗的东西,纵显大户人家的阔气。

此时到底不比后世,时人鄙夷商人,但本性上还是艳羡钱财的,如薛家这样祖上有名的人家,家中还如此富贵,自然让人眼红吃味。

吃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莫名的尊重起来,不敢轻易小视。

这原就是薛姨妈的本意,她来此寄居,虽说是贾母等人善待,但总有下人轻狂之事,本就寄人篱下,哪里还好再起事端。

所以薛姨妈出手阔气,众多初见面的小辈都有那么一份见面礼,一来彰显其家富贵,不让下人轻视。二来表示两家的相厚,贾母她们面上也好看。

贾母何等眼力,自然知道其中的道理,笑声开口。

“既然是你姨妈赏的,你便收下。”

王夫人、邢夫人亦是对薛姨妈一阵客气,直言礼物太过贵重,实在破费。

其中言笑晏晏,相谈甚欢,将贾环一个人晾在一边,着实有几分尴尬。

他倒是想趁早开溜,只是才来便说要走,恐怕又要被人排揎。

还是王熙凤抽空解救了贾环一遭,王熙凤走到贾环身边,咯咯笑上两声。

“环兄弟,你宝哥哥同你几个姐姐都在耳房里顽呢,你还未见过你那薛家姐姐,过去认识认识,站在这里我们倒不自在了。”

薛姨妈闻言笑道。“是该过去见一见,宝钗还没见过自己这个兄弟呢,总要认识认识。”

贾母王夫人也是一片赞许的模样,微微点了点头。

贾环并不言语,冲着厅内诸人微微一揖,便往耳房去了。

....................

宝玉同迎春黛玉她们顽的正开心,几个姊妹一面出声提醒,却又躲开不让宝玉抓住,正有青春乐趣。

宝玉往窗户摸去,姊妹们都躲在他身后,探春轻快两步蹿到宝玉身后,拍了宝玉两下又连忙退开。

“在这呢。”

宝玉一个转身,摸索着往前追去。

黛玉正站在中间,眼见着左右探春惜春早已逃开,忙蹲下身子,从宝玉的手下躲开,溜到宝玉身后。

银铃笑声惹人怜爱,却又古灵精怪地逗弄宝玉。

“在这呢,我在这呢。”

宝玉忙又转头去追,却回回被黛玉躲过,摸不着衣角。

“哎,别跑。哎,别跑啊。”

姊妹几人各自闪躲着宝玉,兴高采烈,欢快雀跃。

宝玉追之不及,却也乐在其中,面上带着柔柔笑意。

一如诸多姊妹来回躲避,只惜春年纪尚小,被宝玉堵在窗旁,摸索住了衣角。

宝玉双手摸到惜春的眉毛,微微避开手,摸索着惜春的两颊。

“原来是四妹妹啊。”

小惜春虽然日渐成熟,但亦又孩提之童趣,屏住呼吸不敢说话,生怕让宝玉依靠声音辨别出是谁。

但宝玉对姊妹面容熟悉,只一碰到脸型便知是惜春的身高,高声念出来,逗得屋内姊妹一阵欢笑。

待惜春逃开,宝玉又鬼使神差地堵到黛玉,黛玉连连后退两步,躲在宝钗身边。

迎春又在背后拍到宝玉的肩膀,笑声娇喊。“这儿呢。”

不想避之不及,被宝玉一把抓住手腕。

顺着头上的簪花,一路摸到脸型,宝玉笑着高呼。

“二姐姐。”

这原是蒙住宝玉的双眼,只让他去抓屋内逃跑的人,以图欢乐。

如若有被宝玉抓住的,也不可发出声响,只让宝玉靠摸索去猜是谁。

虽是简单游戏,并无胜负输赢之说,但若真要强求其中的满足感,宝玉若是猜出了是谁,自然就算是胜了一筹。贾家姊妹若是没有被猜出是谁,亦是有所图乐。

已然连连被宝玉抓到猜出两人,探春只不服气,将宝钗推到宝玉面前。

宝钗原也是笑着看宝玉同贾家姊妹们玩耍,她在家中哪里有这么多兄弟姊妹,如今忽然遇见这么一大帮姊妹一起,自然觉着有趣。

不想被探春一把推了出来,连连扭过头看身边的姊妹。

“这这这,这个姐姐你定然猜不出来是谁。”

宝钗被宝玉扶住肩膀,面上有些茫然,但也有几分好奇。

宝玉摸到宝钗头上的玉饰,手掠过宝钗的翠绿耳坠,顺着脖子寻摸到一处项环,再触碰到环上挂着的,原来是个金项圈,上有一金牌。

宝玉自知家中姊妹是无人有此的。

“定然是新来的宝姐姐。”

摘下面上的红绸,果然是才来不久的薛宝钗,笑道。

“果真是宝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