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护官符(上)

自贾环入了新院,时至今日已有半旬光景。

这半旬时光里不曾有人来访,是而小院显得十分冷清。

贾环也只是待在家里,不愿意在内宅里走动来往,不曾去同宝玉他们凑那个热闹。

昨日去了一遭林府,今日也是有事,早早地就出了门。

贾环今日与钱槐有约。

宝玉在荣府是正正经经的少爷,自然是不缺小厮丫鬟的,只每日陪着读书的就有大大小小四五人,府上的小厮知道宝玉在家中的地位,更是愿意巴结亲近这位宝二爷。

宝二爷只要挥挥手,便有大把的下人凑到跟前,争抢着给宝二爷做事。

但轮到贾环这里,就变成另一番景象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即便是荣府里年纪最小的小厮,心里都能掂量出宝二爷与环三爷的‘分量’。

巴结姨娘生的少爷,同巴结太太生的少爷,这是个不需要思考就能做出的选择。

贾环对这点,并不介意。

他不需要别人的巴结,也不愿意花精力同这些人打交道。

不是贾环真的就不需要人给他做事,而是贾环信不过贾府的这些小厮下人。贾家黑了心的奴才还少吗?刁奴背着主子私底下做的那些龌龊事更是数不胜数。

贾环甚至觉着,贾家的败落根源的一大半,是出在这些黑了心的奴才身上。

这样的下人,贾环哪里还敢放在身边。原先他还有几个小厮,如今也全都被贾环打发走了。

但贾环也不是真的就一个能用的人都没有。喏,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半大小子就是。

钱槐无精打采坐在贾环对桌,手上顽着一只筷子,看见贾环盯着他,也是一脸百无聊赖的模样,懒懒散散地开口同贾环说话。

“三爷,你老瞅我干啥。”

贾环起初很不喜欢钱槐,他老子娘给了他一副好面貌,偏偏学得一副浪荡子的不尊重,又是个喜欢斗鸡走狗,赏花阅柳的。

整日没个正经事做,哪里像是个可用之人。

但是随着慢慢的相处,贾环开始对钱槐有了几分改观。贾环安排给他的事情,他做的很出色。

前两年‘印子钱’的那件事,钱槐就做的很让贾环满意,不仅做事效率,首尾也收拾的很干净。

最重要的是,他的出身与立场都很好。正经来说,钱槐是赵姨娘的内侄,贾环要管钱槐他老子叫一声娘舅。从出身上,钱槐就是根正苗红的贾环一系。

这点的重要性胜过了前面所言的种种因素,最为重要。

贾环听钱槐这么问,淡声回道。“没什么。”

一个小贩打扮的中年汉子,端着两只大碗,送到贾环钱槐的面前。

这汉子长得格外壮实,虎背熊腰的,肩上搭着条抹布,脸上却带着老实巴交的笑容。

“两位小哥慢用。”

这里是太平坊最热闹的一条街,大通街。

皆因靠近公候诸多的王公街,市口极好,所以就要眼光独到的商户在这开店置业,城里多有羡慕此地繁华的小贩,挑着担子,推着车子来这里做生意。

这里离贾家很近,从王公街出来,再过了西街,就是大通街。

贾环同钱槐此时正坐在街道边的一家小摊里。

贾环抽了筷子,嘬了一口粉丝,他是偶然发现这家小摊的,生意极好,所以就惦记着来试试口味。

钱槐却是一副没什么兴趣的模样,手上捏着一只筷子。

自三爷从应天回来,钱槐就去找过三爷,想着要请三爷一个东道,给三爷接接风。

屡次去请,好容易才将三爷给请出来,本想着备桌极好的席面,谁曾想三爷却拉着他在这破地方坐下了。

钱槐悬着眼睛打量了一番四周,嫌弃地摇了摇头。

他钱槐什么时候来过这种地方,旁人请他喝酒吃菜多是在那些顶好的青楼,还要看看他钱槐赏不赏脸。仔细看看这小摊的桌椅,仿佛都能渗出油来。旁边坐着的食客,也都是些做苦力的穷酸。

钱槐倒不是嫌弃什么,他只是实在有些不大适应这种地方。

“三爷,咱们为什么不找家酒楼,偏偏跑这地方来。这种地方,实在是配不上您的身份。”

贾环看了眼钱槐,笑道。“先尝尝,味道还不错。”

钱槐看了眼摆在面前的羊杂汤,他没吃过这种东西,看着油腻腻的,与自己平日吃的实在差太多了。他实在是不明白,三爷是怎么吃下去的。

三爷这样的身份,也能吃下那些穷苦力夫平日吃的东西?

贾环见钱槐始终不动筷子,笑道。“不过是吃饭,哪里有那么多讲究。

我都能吃,难道你吃了就会死了,尝尝。”

钱槐面露为难神色,但是又不好拒绝,难不成三爷都能放下身段,他钱槐却讲究起来。

挑起一筷头粉丝,闭上眼睛,咬咬牙送进了嘴里。

嚼着嚼着便觉着不对了,味道好像还不错,没想象中的那么难以下咽。

吃了一口便放下了筷子,钱槐有些错愕,他平日吃的酒楼,味道都是不错的。不曾想这街边的小摊,味道竟然也这般爽口。

贾环看了眼钱槐,笑着摇了摇头。

钱槐原是勉为其难地尝了一口,吃过便放下了筷子,可没过一会,嘴里又馋起这味道了。

拉不下面子,却又确实对这羊杂汤感官不错,想吃又不好意思,实在是有些尴尬。

钱槐看了眼面前低头吃东西的三爷,好似不曾关注他,便又拿起了筷子,偷偷尝了一口。

眼睛一亮,这味道当真不错啊。想不到这般不起眼的小地方,还藏着如此美味。

再不愿意拘泥于面子,放开了吃起来。

等到钱槐吃的满头大汗,才恍然发觉面前的碗已经空了。

面前的三爷笑眯眯地望着他,眼里全是揶揄,钱槐登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走吧,把钱付了。”

贾环径直起身离开,钱槐跟着就要走。

“啊?”

“啊什么啊?我身上一文钱没有,你付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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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填饱了肚子,便去了钱槐的私宅。

说起来贾环的社会地位比钱槐强多了,但事实上钱槐可比贾环过的潇洒。

钱槐的老子娘是在荣府管银房的,家资不薄。他这间宅子贾环以前来过,如今再细看,是一间价值不菲的住所。

都中能有这么一间两进两出的大宅子,没三五百两银子是拿不下来的。相比之下,贾环那一月的二两月钱,就显得有些寒酸起来。

而钱槐爹娘能在荣府里做事,以至于积攒下了这么丰厚的家资,其实是沾了赵姨娘的光。

在银库做事,是让人极为眼红的肥缺,不知有多少奴才眼馋心热。对外,可以借助贾府权势捞取好处;对内,可以糊弄老爷公子中饱私囊。

不过这些不是要紧的事,今日是钱槐想给贾环接风,贾环也有事要找钱槐。

先前曾说过,贾环离开都城之前,嘱咐过钱槐一件事。

钱槐这两年,辛辛苦苦地替贾环办这件事,给了贾环一个极为满意的答复。

这也是贾环愿意赏识他一个原因,他是能做事的。

贾环坐在钱槐家的正堂里,手里捏着一本小册子。

贾环是定然会往朝堂发展的,他所做的读书科举都是为了日后当官而做的铺垫。贾环天生就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所以不会真的就只做一个书呆子,他也为以后的为官之路,做了一些简单的准备。

虽然如今还是为时尚早,但提前准备一些总归是没有坏处的。

他手里这本小册子,是贾环回家那天,钱槐送过来的。里面记录了大梁都中,各个部门大小官员的名讳。

这些其实都是没有什么遮掩的消息,但每个部门的大小官员近百,又那么多个部门,再加上那些没有品级的小官,就变成了一个不小的数字。

贾环吩咐钱槐一个人去做,不让别的人经手,也不知他到底花了多少功夫,才为贾环收集来这么一份名单。

所以贾环觉着钱槐是个可以培养的人才。

单单读书科举,老老实实地在朝中熬资历,贾环是不可能改变自己的格局的。并非是贾环没有信心,而是没有时间。

科举本身就是一个极为漫长艰难的过程,而仕途的艰难程度,还要在其上数倍。

参加科举的读书人,也许行文诗才有所差异,但经义上的背诵理解,其实都是相差不大的。

童生考秀才,考的是基本功,只要你基本功过关,那么考一个秀才便不是件难事。但从秀才考举人开始,便不仅仅是基本功那么简单了,你要脱颖而出,就必须有出彩的地方。

再到会试殿试,则又是另一种情况,你不光要文章策略超过他人很多,还要有很好的运气。

这些是科举,但官场则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读书人花了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科举,等到成了进士,补了官缺,才能正式被称为官。

读书读的好和做官是两码事,做官其实很难。

贾环想要达到能同贾家平等对话的地位,要经过一段极其漫长的时光,等到那时,显然是已经为时已晚。

贾环虽然现在接触不到朝事,但他毕竟是国公传人,天生就有着别人没有的朝堂地位。

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可在贾家面前,这种小官连个屁都算不上。

如今的他,其实已经可以慢慢接触这些朝堂中人了。

师傅林道儒对朝堂中的事情,其实讲的不多。但贾环不能让自己就这么一直当睁眼瞎,他需要对大梁的朝堂,有一个最直观的了解,有一个最清晰的评估。

他今日来找钱槐,便是想问问一些细则。这本小册子贾环是看过的,记载的很笼统。

不光有六部五寺,还有都察院通政司,绝大多数的官员都是记录在册的。

不过这些信息的准确性还有待商榷,其中也只是简单的提了一个名字,语焉不详。

钱槐有些紧张地看着坐在客座上的三爷,其实他对环三爷吩咐的这件事,自觉做的不是很好。

这些消息都是通过他那些酒肉朋友打听来的,小册上写的,其实是大家都知晓的事实,钱槐所做的,只不过是把这些按照三爷教的法子,一一整理出来罢了。

他蛮担心贾环会不满意。

钱槐对自家这个三爷,本没什么太多的了解。

但自从那年帮贾环绑过来旺,再到一连续的王熙凤之事,愈发地颠覆了钱槐对贾环的看法。

钱槐一直到现在,还会时常回想起三爷做那些事的面孔神情。

说出去谁敢信呢,三爷那时才不过六七岁,就敢大着胆子让钱槐帮他绑人,还敢设计府上的琏二奶奶。

如若不是自己亲身参与了那些事情,钱槐根本就不敢想。起初他只是因为自家与三爷的息息相关,可后来局势愈发发展的脱离了掌控,钱槐那时着实心惊胆战,心有骑虎难下之感。

可看看三爷,却好似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一般,如何能那般的平静呢,钱槐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难道天生就该是他这样的人当主子,所以才能做出这些常人所不能的事情。

钱槐慢慢地对这位年纪不大的三爷,产生了一种敬畏。这是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到的,钱槐只觉着贾环身上有一种威势,那样的威势同那些高官大老爷一样,是一种捉摸不透让人畏惧的东西。

钱槐后来想想又觉着有趣,琏二奶奶在府上是何其厉害的人物,却被三爷玩弄于鼓掌之中,他只觉着自己以前对那位琏二奶奶的畏惧都成了笑话,也觉得三爷着实是不凡。

面对着这样的一位主子,钱槐忽然对未来有了一种莫名的期望,如果是三爷得了势,那么荣府的局面会变成什么样呢,他常常会因为这种设想而感到莫名的刺激与兴奋。

这并不是一件荒谬的事情,只钱槐来看,如果是三爷,如果是三爷的话,这样的事情也许真的不是一句顽笑了。

所以钱槐其后对待每一件有关三爷的事,都愈发地上心,力求给三爷做好,生怕不能让三爷满意。

他有些忐忑的看着面前的贾环,三爷嘴角带着笑,脸上神色很平静,静静地翻看着手里的小册子。

不知道三爷,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