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白前的衣钵传人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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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林道儒斜倚坐在在马车内,一卷经义倒扣在双膝上,视线直直探向前方。

林霭从车外打起了帘子,轻声唤了声:“小师弟。”

贾环冲林霭点了点头,便站起身来。

“师傅,我去了。”

林道儒微微点头,淡声道:“去吧。”

挽马早已经卸下,他们一行人要停驻片刻,吃些东西。

旅途之中一切以轻便为重,饮食亦是如此。常人赶路,其间遇上有客店的,便会留下打尖,盖因途中其他时候,只能吃些难以下咽的干粮。

不过贾环一行却与他人不同,林道儒颇为喜爱贾环的手艺,索性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所以贾环每日都会给师傅做点。

贾环出来做饭,林霭则给贾环打打下手,林道儒出来走上几步,轻便轻便坐车太久而僵硬疼痛的腰背。

虽然贾环不知道为什么师傅林道儒口里会蹦出几句柳永的雨霖铃,但想来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离别之苦。说不得,还是因为在这凄清的秋日,与白师叔的离别之苦。

贾环手里提着半只黑漆漆的鸡,用小刀切割成小块。

这原是昨日剩下的,不过一日吃不完,所以昨夜夜宿时,架在篝火上熏了几个时辰,只为能多放些时候。

若要说只有林道儒舍不得白前,其实并不然,这两年来,与白前相处最多的,还是贾环。

那年冬天,是贾环记忆里的最为寒冷的冬天了。白前不慎染上风寒,卧病在床。

不提到底是不是心诚,但贾环耗费了几十个日夜,擦面擦手,喂药喂饭,一直照顾白师叔到病愈,却是实打实的。

贾环并不能猜透白师叔的想法,但相比林道儒的亲子林霭,贾环却似乎更受到白前的青睐,不论是上山摘茶采药,还是出去垂钓种菜,白前都一定要把贾环带在身边。

不管林道儒是否愿意,白前开始将贾环当作自己的徒儿,悉心教授。

高山大河,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大自然的画笔,便是亘长绵绵的时间。时间,总会把一些看似尖锐的东西,变的浑圆滑顺起来。

对于林道儒来说,关门弟子贾环将是他在这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幅作品。可对于白前,贾环则是他这一生,唯一的衣钵传承人。

从养蚕酿酒,煮茶打猎,再到经义行文,谋略治国。天文地理,兵法弓射,辩药识草,由高及低,无所不教,无细不授。

林道儒难免心里有些吃醋,但还是没有阻止白前这番逾越的做法。既因为他知道,凭白前之才,这些东西会对贾环的未来有着巨大的帮助。也因为他知道,白前一生蹉跎失意,惊世才学不能得见天日。只能让贾环来继承自己的一身所学。

他哪里忍心阻止。

两位师长,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教学方式,让贾环渡过了一个终身难忘的两年。

不论先前有多少对白前的不理解,却还是被时间打磨成了理解。

白前毫无保留的诚挚教导,让贾环无声无息地承认了自己为人弟子的身份,虽然名义上是白师叔,但贾环在心里早已把白前放在同林道儒一样的位置。

与林道儒的循序渐进的教导方式不同,白前就好像是用尽了全力,拼命地把自己所学的一切,全部都灌注在贾环的身上。

林道儒不曾发觉到,与白前相处时间更多的贾环,却发觉了一些白前如此做的原因。

白师叔,似乎身体越来越差了。

每日可闻的咳嗽,还有几次不小心被贾环看到的呕血,都让贾环心里忧愁心痛,有了不好的设想。

长期的苦难生活,也许早就拖垮了这个老人的身子。

恐怕白师叔也是自觉自己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所以才会那么拼命的,想要多给贾环传授些。

师徒三人,又怎么会让白前继续独自一人住在这荒无人烟的破旧书院里。

可不管林道儒贾环怎么好言相劝,软声相求,却还是遭到了白前的拒绝。

“我虽然一辈子都不怎么顺利,但也得益于这样的不顺利的一生,将人生的兴衰荣辱看淡了。

我住在这承启山下,二十年了。再让我去那繁华人间的长安,我受不住了。”

一面是万般不舍,一面是皇命的催促,一夜无眠,还是无可奈何地踏上了归途。

白前不愿意跟他们一起走,林道儒与林霭只能无奈,却着实想不到什么法子能改变白前的心意。

贾环一夜辗转反侧,总觉着自己这么一走,便会抱憾终身。

得益于两年持之以恒日日都进城卖柴,次日一早,贾环用他两年里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应天城内府台县衙,亲自把贾雨村带到书院外,指着书院对贾雨村慎重地嘱咐。

“里面住着的是我师叔,短则半年,长则两年,我会来接他。如果我师叔在这段时间里过得不如意,有缺衣少食或是生病伤风的,我只找你。”

吓得贾雨村唯唯诺诺地只满口答应,万般保证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这是贾环此时所能动用的最大力量,他打定了主意,等自己处境再好一些,便返回应天,一定要把白前接回长安。

林霭在一旁烧火,满面忧心地看着贾环。他早便看出了贾环的心不在焉,半只鸡切了足足一刻钟,就连自己喊他几次都没有听到。

眼见着心不在焉的贾环险些要切到手,林霭眼疾手快,伸出自己手上的烧火棍,架住了贾环手里的刀。

“想什么呢,仔细剁着手。”

贾环恍然看着自己手中的刀,又见了林霭伸过来的烧火棍,不好意思地对林霭笑笑。

“你今日这是怎么了,丢了魂似的。”

“没什么,只是昨夜没睡好。”

贾环收敛心神,麻利地架上锅,下了香料,过油红烧这半只鸡。

柴火虽然不够大,但炒出来的菜最是鲜香,锅里只管沸腾着,可香味真的是让人心急难耐。

贾环好笑地看着林霭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管吃过多少次自己做的菜,林霭还是一副馋兮兮的模样。

待菜出了锅,贾环又下了米,倒水煮着。

虽然这般煮米饭不香,但条件所限,贾环也只能做到这步了。

林霭还是那副没有烦忧的模样,眼巴巴地盯着那盘鸡,毫无形象地吞着口水。

在林霭‘悉心’的看守下,一锅米饭总算是煮熟了。

贾环把凉了大半的鸡肉,铺在饭上,又盖上锅盖,自顾着去喊师傅吃饭。

林道儒安坐在树下,望着远远的那片林子,心里还有太多的惆怅落寞。

“师傅,可以吃饭了。”

林道儒从放空中被打断,看着贾环,含笑应道“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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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三人围坐一团,锅下的小火扑腾着。

贾环取出早已洗净的碗筷,放在面前。林霭只一心盯着锅,望眼欲穿。

揭开锅盖,一股热气袅袅而上,锅盖上颗颗水珠流动。

也不怪林霭那般嘴馋,确实贾环做的饭菜可口,就连林道儒,此时也对这一锅简单的饭菜颇为期待。

这是旅途在外,最为实用的做饭方法。贾环只从应天带了一口锅,饭菜自然不能同步进行,等饭做熟,菜便凉了。

所以贾环在喊师傅吃饭之前,把鸡肉铺在饭上,盖着焖了几分钟。

此时再掀开锅盖,鸡肉又变得热腾起来,不会是就着冷菜吃饭。再则红烧鸡块的汤汁被热气蒸腾,自然就沥在米饭中,蘸着汤汁的米饭看着便极为诱人。

大料炒过香后,便都被贾环淘了出来,此时不会有挑拣的麻烦。鸡出油又少,这鸡焖饭吃着虽然香,却并不油腻,最为爽口。

林道儒看着这锅饭菜,自然动容,自己这个小徒弟,处处显着贴心又温暖。

老林家的规矩,吃饭不说话。但自从贾环加入了他们的生活,林道儒林霭这两个老饕成了只会张口的‘大爷’,自然就不再拘泥于‘食不言’的规矩。

一面吃,一面夸赞贾环的手艺,各种赞扬推崇。

林道儒端着手里的饭碗,一手微微翘起筷子,笑言夸赞。

“环儿真是好手艺,再寻常的食材,到你手里这么一调制,都别样的可口。”

林霭虽然吃的满嘴流油,还是笑得眯眯眼,对着贾环比了个大拇指。

贾环手里捧着饭碗,只少少的吃了几口,淡笑着看师傅同师兄吃的开怀。

他其实吃饭惯来很少,多是简单的吃一点点,也并不挑剔吃的好坏。

他自己虽然会做菜,但相比自己去吃,更喜欢看别人吃饭的模样。这大概是所有精于厨艺之人的相同嗜好,不论是因为食客的夸赞而满足,还是自己讲究,吃饭吃菜都只尝不贪。

一如贾环先前对黛玉所说,风景,从来都不会负人。

这句话完整来说。

世间万物,人情冷暖,总有不如意之事。但人世间有三样事物,从来都不会辜负人。知识,风景,美食。

贾环知道林道儒林霭自离开应天以来,总有感怀之情,情绪难免低落。

简单温馨的饭菜,总归是会让人心生幸福之感。

饭罢心满意足,自然就要再度启程。

许是真的贾环的手艺起了‘良药’功效,林道儒林霭的心情好了太多,眉眼中不再暗藏阴霾。

林道儒复又拿起那卷经义,淡声开了口。

“环儿,我且问你,你对为师这个国子监博士一职,有多少认识。”

“嗯?啊?”

贾环一时被林道儒这句话给问住了,面上浮现了几分不可置信,转而又变成了苦笑。

林道儒这话的意思,是要让自己开始认识政事,不过贾环确实也有些惊讶。

林道儒惯来是不愿意贾环过问朝堂之事的,只说贾环年纪还小,要专心学业,不能太早被朝堂中的诡诈之事扰乱了心思。

贾环挨了几次骂,自然就不敢再问,一晃就两年过去了。

“师傅,徒儿还在打磨行文的阶段,现在涉及政事,是不是太早了。”

林道儒暗自好笑于贾环的压抑,不过还是笑声道。“也不妨,你已经走上正轨了,后面不过是些水磨工夫,沉淀积累。现在开始,也不算早了。”

就连一向逍遥不羁,从不曾露出正经神色的林霭,此时也是微微侧目,淡目打量着贾环。

安坐在座上的贾环,难以自持地抖了下身子,眼中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