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千里驹

贾环听着在他面前絮絮叨叨诉说的贾瑞,低着头,一言不发。自那日归来他就一副丢了魂的模样,每日总是痴痴的坐在小院里的树下,低头望地。

“太爷昨日回来,面色很差,回去就把自己锁在书房里。等到早上我去书房时,就见太爷躺在塌上咳嗽,咳出血来。环哥儿,你快去看看啊。”贾瑞伸手拽着无动于衷的贾环。

一言不发的贾环回过神来,仓皇爬起身来,往书房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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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代儒昨日离了沈府,跚步归来,已是失魂落魄。他把自己锁在书房里,看着过往挂着那副《孔圣像》的墙壁空空如也,泪不由自主地从皱黄的面上徐徐落下。悔恨充斥在他的脑海,激的他头晕目眩。

他既恨那周管家的奸诈,又悔恨自己没能看出来那周管家的居心否侧,平白丢了那自己最为珍惜的《孔圣像》。

他着实是想不出有什么好办法能从周管家手里将画讨要回来,只一个劲的怪自己太过轻信了那奸人。哭了些许时候,贾代儒的心已经是一片死水,又想到,银子已经花去了大半,却没能给贾环找到个好经师,还弄丢了堂兄赠予的画,气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面目全是仓惶,僵着身子在塌上枯坐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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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役早已去请郎中了,贾环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只蒙着头往前冲,撞的路上的行人,在后跳脚叫骂。

又有得人禀报的贾政命丫鬟婆子来服侍,贾政紧随其后匆忙赶来。

冲进义学的贾环,一步没踩稳,狠狠摔在门槛上,他却什么都不顾,挣扎着起身,一心往书房去。

尽管心里自我安慰不会有什么大事,推门见到了书房里的那幕,贾环冰冷的面上还是倏倏落下线泪。贾环摸索着趴在贾代儒塌下,看着那个躺着的虚弱身影,往日红光满面的那张脸上如今血色全无,这个对他恩重情深的老人的那张面孔,蜡黄,老人斑零零散散,仿佛比昨日苍老的更多了。只有那双全白了的粗眉,让人脑中回想起往日的方正。

旁边的丫鬟几次想同贾环搭话说些什么,贾环只是拉着贾代儒的手,头也不抬。门外贾政匆忙赶来,丫鬟婆子们忙上前行礼,贾环拉着贾代儒的手,低声絮叨着,嘴里含含糊糊。

贾政并不理会丫鬟婆子们的问礼,也没追究贾环没有起身给他行礼,只走到贾环身边,低声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弄成这般模样了。”

贾环并不回话,连头都不曾抬过,只当贾政是空气。他对贾政是有怨气的,贾环的寻师求学这件事,最该上心的,不是贾政这个亲老子还能有谁。他虽不知老太爷是如何变成这般模样的,还是把一切都归咎于贾政的身上了。如果贾政早一些把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老太爷也不用这般来往奔波。再不济,贾政如果平日分润些贾府的人脉与贾代儒,即便贾代儒不通人情往来,也不会有外面的人如此轻视他。

贾环自知年少时呕血,活不长的;又何况本就是花甲之年的贾代儒,呕出血来,如何又能活的长久。心里不由悲苦哀伤,低低抽泣。

“环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头的血。”贾政闻声面露喜色。贾环抬目看去,只见贾代儒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关切的看着自己。情难自禁,低低喊道:“太爷。”

贾政不曾看见贾环的正面,此时才注意到贾环的头上,一道鲜血顺着额头淌下来。

贾代儒挣着起身,伸出衣袖要给贾环擦擦头上的血。贾环忙起身拦下,自己伸手胡乱抹着头的鲜血。“太爷,莫要再动了,我不妨事的。”贾环先前忧心贾代儒,摔了一跤只当无事,自己也没发现自己的头上磕破了。

贾政也上来道:“族叔才醒,还是少动为好。”贾代儒被按下,此时才望见贾政,哑着嗓子道:“是存周啊,今日不用去上值么。”贾政回到:“有批户部的银子还没讨来,我便去讨了。不提这些,族叔怎么动了这么大的气,还呕出了血来。可是府上有刁难不受用的奴才,招惹了族叔。”

门外,郎中终于姗姗来迟。贾政不再插话,妨碍郎中诊治。由着贾代儒的要求先给贾环包扎了下头,贾代儒才接受了郎中的诊治。

门外,贾政弄不清事情缘由,心中急躁,问贾环道:“到底是如何弄成了这样,快与我说。”贾环纹丝不动,只凝望书房内。贾政见贾环这幅作态,不由面上一冷,指着贾环气急道:“你!”此时郎中从屋里出来,贾环忙迎了上去,贾政才无奈放下手来,也迎了上去。

那郎中见两人围了上来,打量了两人一番,才转向贾政拱手道:“病人只是气急攻心,我开上一剂方子,按时吃上几日,也就没什么大碍了。只是注意莫要再让病人动气,年岁毕竟大了,再折腾一回就保不齐了。”

贾政忙让人去拿诊金,又嘱咐叫人多包一吊钱给大夫喝茶。贾环直直往屋子里去了,贾政看着贾环的背影,摇头叹了口气,也跟了进去。

贾代儒已是精神了几分,见了贾环贾政先后进来。仔细打量了一番贾环,又抬目看了看贾政。

贾政上前几步,拉着贾代儒的手道:“究竟是何事,竟让族叔如此动怒。”贾代儒随口回道:“只是被奸人蒙骗,丢了一副画儿,也没什么大事。”贾政闻言,面上顿时冷峻了起来:“还说没什么大事,若只是普通的画儿,能叫族叔这么伤身,族叔只管同我说,是哪家侯门的人物,侄儿必定叫他吐出来。”

贾代儒面色难看,自顾犹豫了一会,用粗糙的手拍了拍贾政的手:“存周,你承恩入朝年月尚浅,不可平生是非,会影响你在今上面前的映像。左右只是丢了些东西,就不要再大动干戈了。只是我还有一个心事,要同存周你说说。”

贾代儒咳嗽两声,又道:“存周可曾记得我同你说过,环儿进学之事。我自觉他是个能读书的,日后贾府读书之事,咳…想来还是要看他。我有意给环儿找个经师。咳……”

贾政动容道:“族叔,何至于此,环儿何德何能,当得起族叔这般厚爱啊。”贾政心里震撼,他也记得贾代儒尝与他说过,贾环读书不错,是个知上进的。但未曾想到老太爷会做到这种地步。古人读书,进士之前虽没有座师一说,但学生如果要拜入另一位老师的门下,通常都是低调行事,不会大肆宣扬。

而且要获得之前老师的同意,如果不管不顾私自投入别的老师门下,这对两个先生和学生来说都是一件毁声誉的事情。学生会被世人唾弃不仁不义、辜负师恩;前师则会被认为是学艺不精,留不住学生,极其丢人;后师则会被指责识人不明,这般不忠不孝之徒也收入门下。

少见的是前师为弟子寻找后师这么一说,这等于明白的告诉世人,自己不如他人,不配教授学生,自愿将学生让给学问高的人教授。贾代儒这般做法实在是至真至诚,一心为贾环考虑,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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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代儒摇了摇头,坦然笑道:“存周啊,我虽然自认为教授一个小小蒙童是绰绰有余,但就贾环而言,不能相提并论。我曾同你说过,汝家环哥儿,可为良驹,叫存周你要好好培养。如今看来我是人老了胆子小怕讲,这些日来,环儿读书我都看在眼里。他不单是读书刻苦啊,心性,品格也都是俱佳。我自觉教授他不得,需得找个经学大家来教他才可使得,再不济,也要找个举人来教他吧。”

贾代儒抓着贾政的手忽然用力,幽幽道:“如今我怕是要将之前的话收回去了,存周,环哥儿,是我贾家的千里驹啊。”

贾政已经被贾代儒之前的话刺激的目眩神晕,面红气粗,又听贾代儒这般说道,接话道:“那也当不得族叔这般厚爱…..”

贾代儒瞪了瞪眼睛,无奈道:“存周,我幼时性格孤僻,读书又不好。所以长辈、先生都不喜我,同龄的孩子也都欺我,我难免会有自卑之感。是你父亲带我读书,带我玩耍,还叫那些族里的子弟不要欺负于我。是以我才有如今这般不卑不亢的模样。先荣国公武艺超群,又是饱读诗书的翩翩君子,世上如他那般的人物,真真难再找出第二个了啊。我如今看贾环,就和你父亲小时候一模一样。你父亲这般待我,我才这般看重环儿啊。”

贾环虽然心中早就不再去想贾代儒为何如此看重他,但终究是此时才知晓了原因,悔恨重新涌上了心头,又是感激又是心疼。

贾政听贾代儒提及先父心中感怀,又动容于贾代儒对贾环的泉泉爱护之心,情难自禁,泪目道:“族叔安心,侄儿定会给环哥儿找个最好的经师,一定不会白白辜负了族叔这般情谊。”

贾代儒笑着拍拍贾政的胳膊:“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想来他年,我贾府又会重现鱼跃龙门之景。”

秋雨时断时续,书房里三个儒生,湿了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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