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孔圣像

酉时,天色昏黄,一辆马车懒懒散散的往皇城西街行去。驾车的赵国基,汗裹着衣服紧贴着身上,面上全是疲倦;马儿也没精打采地打两个响鼻,摇摇晃晃的走两步。

赵国基心中挂念车上的两位主家,强压着倦意,努力把着马缰引着马车慢慢走着。马车上贾环又累又乏,毕竟年纪实在是太小,奔波一天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心神,只是到底是个倔强的性子,不愿在马车上睡了。他瞪着眼睛担忧地看着车上那个蜷缩着的佝偻身影。

贾代儒今年啊,已经是六十有八了。花白头发凌乱的散落在肩上,低低地喘着气。今日这番奔波,把老太爷折腾的不轻。这个花甲老朽早已经精疲力尽,上了马车闷着生气失落一番,便沉沉睡去了。

贾环是个性子冷的人,贾代儒对他好,他却长久地持着一种戒备,只是沉默。他向来是冷眼看世事,寒耳过人言;他把对贾代儒的猜疑深深藏在心底,只听不说,只做不问。可是不知道为何,此时自己看着这个蜷缩着的老头,会有几分心疼。

世上没有无缘由的恨,世上也没有无缘由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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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西街行了几刻,赵国基才勒马,下车打起帘子,瓮声招呼:“老太爷,三爷,咱们到荣国府了。”

探头见着了是荣府里熟悉的宅院,贾环摇了摇贾代儒的胳膊:“太爷,我们到家了。”

赵国基自去打门,贾环搀扶着贾代儒下了车。不消一会,贾瑞便领着两个小厮来迎,小厮提着灯笼,贾瑞上来接过手,搀扶着贾代儒。

贾环躬身行礼,等候老太爷入门,却没听见关门的声音。抬头看去,贾代儒站在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回去好好睡上一宿。”

待贾环回过神来,灯笼的火光已经消失了,贾瑞搀扶着贾代儒已是进了屋。

赵国基嘿嘿笑两声:“三爷,老太爷待你可比亲孙子还亲呢。”

贾环冷着面庞疲倦地摆摆手,淡声道:“走罢,我们回家。”

...

天色已经黑透了,依稀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贾环下了车拱拱手送别赵国基道:“舅舅今日太过辛苦,回去要好好休息。”

赵国基驾着马车往马厩去的背影慢慢消失,贾环才往院里走去,小脸上看不出神色,只能看见眉眼微微低垂。

贾环自己以为自己是对贾代儒没有什么过多的感情的,他总是收敛着自己的心思不溢于言表,只是今日看那老太爷,总归是能看见几分自己前世爷爷的面容来。回过神来,他不由又好笑自己矫情,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自己却偏偏把他们混为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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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幽幽,老树萋萋。贾代儒的屋子里忽然点起了灯来,代儒今日在车上疲倦睡去,归了家来却如何都睡不安稳,心里一片嘈杂。披着衣裳挑起了油灯,木木的坐在窗前。

皎洁的月光,洒落在床前,迷离中好似秋霜一片。代儒套上衣服,支了灯笼,出了门去。

秋夜寒意透骨,吹得灯笼摇晃,烛火扑朔。代儒年老,佝偻着身子紧了紧衣服。灯笼的烛光一路往西街义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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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代儒推开书房的门,把蜡烛点起,抖了抖衣裳上的露气,又烧水泡了一盏热茶,坐在书案前,喝茶去着身上的寒气。

窗外秋风吹过,月色如水,月光如冰。喝了几口茶,身子才暖和起来,在书岸上铺纸,细细研墨,慢慢润着笔锋。

潦草写过几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心里一阵烦恼,停笔划掉复又写到:“好雨知时间,当春乃发生。”又不愿再写,索性将纸张揉成一团,丢到一边。久久地提笔坐着,一言不发。

贾代儒的脑海里泛过一幕幕昏黄的回忆,他想起贾代善一直以来对他的照顾,幼时,贾代儒为他出头在宅里打架斗狠;自己读书疑惑,贾代儒为他一点点的讲解释义。贾代儒上马可为儒将,下马可为人师。他本是认为族兄可在科举上崭露头角,入宰为相;但贾代儒领兵戍边,军功赫赫,他也发自内心为自己族兄高兴。贾代善回京时,全城百姓君臣来贺,何等荣耀。他却仍是记挂着自己,赠予一副《孔圣像》。如今自己也成了老朽一个,贾代善却离去几年了,他心里悲痛难当。又取了一张新纸,重新写到:“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颓唐地丢下笔,复又倚着窗台坐下了,只是沉默着,傻傻的笑两声,又忽然满面悲戚闭上双眼。

抬目看见了那副《孔圣像》,几分仓皇地爬起身来,在书房里翻箱倒柜,从柜子里翻出来个小匣子。撬开匣子,白花花的银子洒落一地。

贾代儒一个一个的捡起来擦净数着,这是这数十年来族人给学里的供给,除却学中花费,代儒一点点的攒下来的,二十三两五钱。

代儒把银子包起来,站在《孔圣像》面前,探手轻轻抚摸着这幅画,低头缅怀。“代善兄,昨夜我也曾‘夜来携手梦同游’,只是夜色圆月就好像时光一样不等人,我并未曾‘晨起盈巾泪莫收’。”

窗外已经开始放明,远远的东方有几丝光热藏在山川河水下。

“我那些浑浊的老泪,都叫这夜间的月光吸去作了晨露了。

贾代儒心里闪过贾环那张冷冷的小脸,探手将《孔圣像》取下收在盒里,攥着包银子布包的手紧紧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