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秋

赵国基把着马缰,轻轻驾着,马儿顺着他手上的力度在行人众多的闹街上微微挪着马蹄,几分散漫。马车重且宽,不宜在人多的地方大步行驶,如若马儿失控伤了路人,给主人惹上官司又平添一桩祸事。

马车自闹市步出,沿着皇城外墙的西边纵马小跑,这才算是上了路,这条路要由着马儿跑上一个时辰。路途才刚刚开始。

贾环探窗看着外边恢弘的皇城由远及近,直到过了皇城才收回了目光。这座人间神明的家宅,世上繁华富贵的巅峰,存留了五千多年的华夏记忆。

贾环凝神正心,不再流连于这煌煌都城绚烂动人的人间花火。由着马车奔跑,带他飞驰在这处处烟火的盛世人间。

离了皇宫很远,又行过一处热闹非凡的地儿,其后又是冷清,直到打马去了一处古色古香的街市,赵国基才勒起马缰,停车伺候贾代儒同贾环下车。

贾环抬头看去,不由心下感叹,好一处江南水乡式的酒家。

店中自有小二迎了出来,牵马卸鞍,引马儿去了后边马厩,加添草料,喂之以水。

贾代儒牵着贾环的手,又有小厮援引于木质的楼梯,两人辗转上楼。

二楼依窗有一席,席中有二三人,就连贾环都不由有些羡慕他们,小桥流水河畔,倚窗畅饮。酒楼店家好心思,整座酒楼立意于一字,‘雅’。

席中之人见了贾代儒,皆起身相迎,拱手问候道:“多年未见,老友可好。”贾代儒也略微动容:“白马过隙,此去经年,诸位老友可也好。”

正礼相会以后,才开始互相之间的寒暄。

其中一人起身最早,与代儒亲近之态最为明显,握着贾代儒的手笑道:“老友忒不厚道,约我三人于这方记酒楼相会,自己却姗姗来迟。待会可要罚酒。”余下二人皆笑着臻首,似乎颇为赞同。

人齐了,小二自然是要上菜,一刻钟不到,几盘样式精美的农家小菜便呈了上来。或是肥鱼水虾清蒸佐上米醋,亦或是蒲芹莴菜沥油小炒,再添上几壶店家自酿的米酒。

贾代儒同其老友推杯换盏,开怀畅饮。在杯酒欢愉,觥筹交错之间,触景抒情,乘兴赋诗,畅谈国事,抨击朝中贪官奸佞,感怀先贤古人。

贾环安坐于代儒身旁,些许吃了点菜,听着他们畅谈古今。片刻之间便也了解了些席间众人,先前同贾代儒姿态亲密,调笑要罚他酒的那位叫费公直,字怀古,是城外庄子里的塾师;倚窗少言寡语的那位是孙亚子,字子芸,早年科举未果。膝下育有一子,其子在城里做了个小吏,供养柳亚子晚年;与孙亚子坐于一处,高声畅谈,字句激昂的是沈率初,年轻时在城里富贵人家做了十年清客,后归家赋闲。

贾环观三人皆是寻常衣袍,儒衫纶巾虽然整洁清爽,但略微还是透露出些寒酸。脚上老久的靴子表明其囊中羞涩,又有其三人与贾代儒言语交谈之间除却别号、表字皆以老友相称,可知其三人同贾代儒一般是为秀才。贾环心中不由暗自感叹:“读书科举这条道路,便是一条前赴后继的狭道。观古今读书人,多少才华横溢之人名落孙山,入朝为官的又有几人。你回顾前后,经义文章比你强的人比比皆是;左右观望,诗才策略高于你的满地行走。你又不敢心生退意,轻言放弃。读书,本就是一条没有退路的选择。”

聊了个过瘾罢,几人又行起了酒令。酒令行上了几轮,颇为趣味横生。几人到底都是年老气衰,虽没进多少酒,但也已是微醺。

贾代儒不愿误了事,便指着贾环同席中友人道:“这是我族中贾存周家的娃娃,名环,小名唤作环儿。随我学了一年的四书,年纪虽小,却颇有些读书的天分。”

席中饮酒对令的三人来了兴趣。

孙亚子暗自估摸了番:“存周,可是先荣国公家的那个小儿子。”

贾代儒笑而不语,点了点头。

了不得,费公直,孙亚子,沈率初睁着浑浊的老眼盯着贾环。

只见此子形貌俊秀,顾盼间自有一股风流,偏又眼神中正平直,坐有庄重之姿,让人生不出不尊重。

又见其衣着名贵,衣袍褂靴皆非凡品,知其非出自豪门贵族不可有的。

费公直面上有些酒气,捏着下巴一撮胡子,笑声责问:“老友有此佳徒,如今还要带到我们面前显摆一番,真叫人好生气愤。”

孙亚子眼底也有些艳羡,贾代儒有此贵门佳徒,日后自然受用不尽,也难怪他如此为此子奔波来往,觅寻良师。果真是用心良苦。

贾代儒摇了摇头,面上流露出几分少见的愧色:“我虽做了此子的蒙师,也教授了一遍四书。但终究是自身不足,心里担忧耽误了他,故邀各位老友与我商讨一番,如何替此子再寻上一个良师。”

贾环此时才面色大变,心下明白过来,贾代儒这是要为他再找个老师,才有了今日与他的这些老友约谈。“太爷,我跟着你身边读书就好了,无需再找个老师的。”

贾代儒眼神软了软,粗着嗓子道:“你不懂,读书就好比立宅建屋。唯有打好根基,日后才能没有桎梏,轻便前行。你现如今已是处在读书最关键的时刻,一个普通的老师与一个真正有学问的老师于你而言有着天壤之别。”

“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秀才罢了。徒劳一辈子,也没能考上个进士。”

贾代儒几分落寞地背过身去,似乎不愿再看贾环。

他如何又舍得把自己宝贝的不行的爱徒,拱手让给别人。

费公直,孙亚子,沈率初目望蒙童不谙世事的模样,又见老友忍痛割爱地萧瑟面孔,不由触景伤情。他们仅仅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就跳过龙门了啊!

方记酒楼,二楼靠窗的座儿,仿佛是古今天下无数失意读书人的一角落寞缩影。

秋日,本来就是萧瑟落寞,悲伤寂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