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一夜听雨
东风送暖,倏忽而过,数月未见得天降雨露的皇城帝都,随着东方天空的一声惊雷,在正月初三这日夜间,淅淅沥沥地落下雨点来。
暗黄油纸伞下,那人的身影融在夜色之中,一身宝蓝锦袍在雨幕之间已依稀不可辨。
他在栀园的小溪边执着地守了半夜,切切地望了半夜,细雨湿衣,而终无人来。
雨声渐酣,甄缙叹了一声,收紧心神,不再去想姜澄儿。
陆念羽此刻正跪在太子府门前,自傍晚时分算起,约莫有四个时辰了。
午夜时分,甄缙方才悠悠醒转,却发觉自己正身处栀园卧房之内,待都拉图禀明后方知是有人将自己从银杏林救了出来,后又扔在了隆福宫承极殿阶前。
他曾有那么一刻希望这个人是姜澄儿,然而,他很快便否定了这样荒唐的猜测。
若是澄儿,当不会将他随意扔在台阶之下。
难道是,他?
第二种可能,便是林照。
念及此,甄缙心中一痛,想到日间所见种种,不由得握紧拳头,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主人,雨下得大了,是否要请陆公子进府?”都拉图重重的脚步踏着雨声而来,匆匆说道。
甄缙略抬起下巴,目光随着雨雾起伏。
银杏林之变,他决不愿相信陆念羽竟会是阴谋中的一环,至为重要的那一环。
可是,他说服不了自己。
当日,在扬州东郊竹屋前,他曾告诉过陆念羽,太液池畔千株银杏四月花开,那是他与姜澄儿的约定。
姜澄儿对于他来说有多么重要,这个约定在他心中是何等分量,而他对小羽是如何的信任,这一切,陆念羽都知道。
知道这所有的小羽,却选择在那里,亲手为他挖掘一座坟墓。
他幽幽说道:“让他回去吧。”
都拉图道:“陆公子铁了心要见主人,言道无论如何还有一句话要对主人说,说完后哪怕身死也已无憾。主人不如且听一听再作处置?”
许久,伞下之人并未开口,都拉图心下已明其意,便悄悄退了出去。
一夜细雨如烟,水雾茫茫。
白昼将启,陆念羽仍动也不动地跪伏在隆福宫阶前,他额前发丝凌乱,眉间滴水成霜。
大都地处北方,虽是新春,然地气尚未回暖,又逢春雨,仍是呵气成冰的时节。历经这一夜透骨奇寒,他全身已冻得发僵,手指脚尖全无知觉。
吱呀一声,隆福宫门缓缓拉开。
陆念羽艰难地仰起头,只见一把暗黄油纸伞,一袭窄袖薄衣。他动了动嘴唇,声音已极虚弱:“大哥…”
甄缙心一软,却仍是忍住没有伸手去扶起他。
陆念羽忽地深深伏下头去,竭力嘶声道:“大哥,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害了习谷,覆水难收,罪无可恕,你杀了我吧!”
甄缙道:“小羽,你为何要这样做?”
陆念羽不住摇着头,哭道:“全都是我的错,我为了救父亲,把那六方玉玺,还有兵马秘籍,那些,我全都给了朱长庚,可是...可是他…他又说,只要我能让你正月初三去银杏林,就放了我父亲…昨日那一切,那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他的头重重地向青石板磕下去,直到破了皮,直到鲜血满面。泪、血和雨水,掺杂着石板泥渣,覆盖了这个昔日恣意飞扬的少年面庞。
甄缙蹲下身去拦住了他,目光炯炯地直视着他,问道:“你父亲呢?”
陆念羽眼神空洞,凄然道:“我父亲他…不认识我了,他神智不清,只遵朱长庚的号令…我若早些知道,万不会酿成今日大错…习谷他,他救不回来了,我去看过他…救不回来了啊,救不回来了…”
他忽地仰天长啸,泥水顺着泪痕从脸上落下,啪嗒啪嗒打在青石板上,和着雨声簌簌,发出沉闷的声音。
甄缙道:“你父亲在何处?朱长庚可有守诺放人?”
陆念羽茫然摇着头,喃喃重复着:“救不回了啊,习谷,他身上尽是血窟窿,习谷啊…他救不回了…”
甄缙大力摇耸着他的肩膀,大声道:“陆念羽!你清醒一点!”
陆念羽的目光从大街尽头缓缓挪到甄缙脸上,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眼神之中仍是空洞无物。
良久,甄缙哽咽道:“小羽,过去的都没法挽回了,习谷也不会希望看到我伤害自己兄弟的。”
陆念羽轻轻推开甄缙紧紧捏住自己肩头的双手,道:“师兄,你曾是我师兄,后来就不是了。再后来,你说你是我大哥,可现在,现在也已经不是了。你动手吧,替习谷,替你自己,杀了我。”
他对着隆福宫大门深深一拜,又道:“你放心,虽然朱长庚以我父亲的性命要挟我,可是你的秘密,你要我办的那些事,我从未向他泄露半个字。”
说罢,他又一叩首,闭上眼睛,伏下地上一动不动。
“主人,刚刚秋棠居的人将药膳送来了,此事有些蹊跷,主人要瞧瞧么?”
都拉图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前,他手中端着薄胎青瓷药碗,而他所说的秋棠居,那自是陆念羽药居的名字。
甄缙眉头一皱,心道:往日我的药膳皆是小羽亲手熬制了送来的,为的便是防止有人从中作梗。他昨夜一夜未归,今日这药膳却是谁人差了送来?
蓦地里,汤碗摔碎在地的刺耳声音传来,甄缙一时大惊,神色突变。回头一看,陆念羽已将那碗药一口灌进自己嘴里。
事起突变,都拉图亦是一惊,待他想要抢过陆念羽手中药碗已然不及。
陆念羽喝下药,回过头望着甄缙,微微笑道:“不是我配的方子,不是我熬的,不是我送来的,你都不要相信。不…哪怕是我,也不要相信。”
他腿一软,一手扶住紫檀大门,一手捂住小腹,咳出一大口紫黑色的血来。
甄缙扔开纸伞奔过来扶住他,急道:“小羽!你疯了!”
陆念羽勉强睁开了眼睛,用衣袖擦干嘴角,用尽全身力气将甄缙推得远远的,轻声道:“小心,我的血有毒。你放心,我会找个安静地方,静悄悄地走。”
一时间风驰雨骤,他往前奔了几步,双足一点飞身而起,消失在瀑布似的雨幕中。
甄缙狂吼道:“小羽,你回来!”他正欲上前追赶,却忽然气滞于胸,前日里的内伤还未恢复完全,此刻无论如何是追他不上了,他只得怔怔望着陆念羽消失的方向,一时心急如焚。
都拉图素来沉稳持重,办事妥帖,此刻见陆念羽饮了毒鸩之物命在俄顷,立刻遣了一队御马军去追。
许久,甄缙方道:“着人去报秋棠居玉姑娘,不必提起前事,只说小羽中毒失踪便可。”他转念一想,又叫住都拉图道:“不,你亲自去,玉姑娘遇事不慌,是个可商量的人。她若有主意,速来禀报。”
说罢,他俯身拾起那一柄暗黄油纸伞,一人一伞,回到栀园小溪。
被雨打碎的溪水中,再也望不见旧人惊鸿照影。究竟是,独怜那伤心桥下,春波又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