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狭路相逢(二)
须弥虽高广,终归于消磨。大海虽渊旷,会亦还枯竭。
日月虽明朗,不久则西没。大地虽坚固,能负荷一切。
劫尽业火燃,亦复归无常。恩爱合会者,必归于别离。
过去诸如来,金刚不坏身。亦为无常迁,今我岂独异。
诸佛法如是,汝等不应请。勿偏于我上,而更生忧恼。
至最末一字时,高大师苍老而传之弥远的声音骤然停下。他缓缓合上眼前佛经,瘦削的身子巍然不动,一双淡褐色的眸子呆滞无神。
他微微抬起眼,静静注视着对面阁楼。
于那一排苍虬古木之间突兀而起的阁楼之上,端坐着一位头戴漆纱幞头、身着织金圆领厚裘锦袍、正闭目冥想的元廷高官。
阿合马察觉到讲经人的停顿,也即睁开了眼,坦然迎接着对方投来的目光。
半晌,他嘴角露出颇为得意而狡黠的一笑,似是心内波澜不兴,早已胜券在握。
而此刻悬在他头颈的,是许衡大人府上三公子许尤的宝剑。
许尤冷冷道:“大人还不起身,难道竟还以为会有人来救你?”
阿合马道:“令祖父虽身居高位,人人敬畏,然许三公子并未领朝职,以一介平民之身胁迫当朝一品大员,未免太过放肆。”
许尤道:“小辈不才,新领了御史台中丞的虚衔,只是尚未至御前谢恩。虽比不得大人的高位,可太子手谕在此,便是末流小官也可奉谕拿人。我来这一趟,算是抬举了你。”
阿合马端起手旁的清茶,不紧不慢地饮过一口,方道:“如今这大都城中,无缘无故便可凭一封手谕拿人了么?”
许尤道:“与你这样的奸人贼子,纵然讲道理,怕也是无用的。不讲道理的事,大人恐怕比我们更熟悉些。何况,我们太子府的人,办事从来就不讲道理的,难道大人今日方知?”
他对阿合马报以轻蔑地一笑,冰冷的剑锋往其喉间一送,只需毫厘便可立时结果此人。
阿合马却是面不改色,转而向对面道:“看来高大师今日,是选了太子。”
高和尚站起身,理理衣襟整好僧袍,又双手合十,略一躬身道:“非只今日。”
阿合马道:“皇后娘娘对你青眼有加,为你筑寺建坛,供奉千灯拜为国师,万般荣宠加身于你,而你竟丝毫不念知遇之恩,如此叛离于她。”
高和尚道:“先师是为大元帝师,与太子殿下亦是挚友。先师走后,蒙太子殿下不弃,贫僧方有今日。若论知遇之恩,怕还轮不到大人和皇后娘娘。”
阿合马道:“真真一段主仆情深的感人故事,可惜你的太子殿下没有那个福分,亲耳来听一听了。”
许尤心中一紧,左手紧紧扼住阿合马的脖颈,怒道:“太子殿下若有丁点不测,我必将你千刀万剐。”
阿合马于难以呼吸之际,仍是笑道:“许三公子莫要动怒,凡做人做事都须得留点余地,岂知以后你我二人没有共事之日呢?令祖父桃李天下,难道竟没教过你这个道理?”
许尤一时额头青筋暴起,好在他素来不是冲动莽撞之人,转念一想便即冷静下来,道:“近日太子殿下在府中静养,凭你和你那些不中用的奴才,绝没这等本事,竟能闯进隆福宫。”
阿合马道:“公子怎知太子今日定然不在府中?”
许尤一怔,他只知今日高大师开坛讲法而阿合马将受邀到场,道场之内皆乃他亲为太子府培植的暗桩,只待时机一到便可将阿合马及其心腹一众人等拿下。然而,道场之外发生的事,他并未能料知。
“休要信他!太子殿下如今正在府中好端端的,何来遇害一说?”
一个身披雪白狐裘的女子翩翩落定于道场内一株苍松之下,她的声音有如玉珠落盘一般清脆动听,而其内息绵绵长长,话音遥遥可传至方圆百米。
许尤甫听见此言,心中一喜,待来人站定之后,凝神一瞧,高声道:“多谢!”
阿合马神色微微有异,可他素来工于心计,喜怒不形于色,虽知其所筹划的大计或已失败,仍是摆出一副云淡风轻不干己事的模样,而他心中正自谋算着后路。
姜澄儿道:“这人该杀,不过还有几件事须得问他个清楚。”
阿合马道:“姑娘想必便是太子殿下朝思暮想的那位汉家女子吧。难道姑娘今日此刻不担心自己的身份会被公之于众么?”
姜澄儿为宋室公主之隐事一直是他手中用以对抗太子的最有力的把柄,过去迫于忽必烈的威压,他只得闭口不言,然而今日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唯有放手一搏了。
姜澄儿笑道:“你此话何意?我倒不明白了。我的身份,这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你方才也说了,我不过一介汉家女子,多少与太子殿下有些渊源罢了,在场诸人皆知,有何可遮遮掩掩的?”
阿合马道:“我想说的话,姑娘自然明白,此时姑娘不过是拖延得一时半刻罢了。”
许尤不耐烦地打住他的话头,先用剑柄在他喉下重重地连点数下以封住他的哑穴,又喝令周围道:“将他带下去。”
姜澄儿道:“许尤大哥,我方才所言俱是真的,太子此刻想已安然回到府中,只是中间遇到些波折,休养得一日便好,不必忧心,你依照你原先的行事来便是。”
许尤点点头,唤来正在远处等待复命的一名带刀侍卫,问道:“道场之外可是清理干净了?”
那侍卫道:“阿尔斯楞将军昨夜亲自带了枢密院的精锐埋伏在道场外,就在一炷香前,忽辛的人刚一到便被制伏了。”
许尤道:“很好,你速去通报太子府。”
那名侍卫立刻领命而去。
许尤又向高和尚拱手道:“多谢大师大义相助,这些日子以来多亏有大师在宫中和阿合马那厮之间多番周旋,今日方能一击而中。”
高和尚合十还礼道:“公子言重了,太子殿下对贫僧有知遇之恩,而太子妃娘娘亦对贫僧礼遇有加,这些俱不过是举手之劳,说话的工夫罢了,绵薄之力并算不得什么。”
他朝姜澄儿深深望了一眼,姜澄儿忙双手合十作了一揖,心中却是一凛,不知接下来却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