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皇太子妃
离开甄缙之后的每一个白昼和黑夜对于姜澄儿来说,都那般漫长。终于,九九八十一日之期翩然而至,先天五绝剑第一层,太易剑,已然有成。
不过这一天里,她盼来的,不止是剑法上的突破,还有太子府的巨舰营。
万里乘云,惊涛拍岸,艨艟巨舰,角声连连。
仙霞岛上四个人当中,唯有阔阔真最是焦急,心如火焚。她一时忧心是父亲派人接她回大都,一时紧张是元廷遣兵捉拿林照,总之,不会是好事。
巨舰营队于海岛数里之外停止前行,未几,当中主舰的船尾慢慢垂下了几只小舟,缓缓向渡口划来。
阔阔真急急忙忙将其余三人藏在后山,独自于长桥等候。
小舟上魁梧英拔的中年男子,是她的父亲。距调任京职已半年有余,他此时已升任中书省参知政事。
很快,阔阔真便知道了父亲此行的答案。
这浩浩巨舰营,不是她父亲的意思,亦非元廷缉拿要犯,而是迎接太子妃回朝。
忽必烈亲下赐婚圣旨,太子孛儿只斤·真金适婚娶之时,兹闻弘吉剌氏阔阔真贤良淑德品貌出众,特下此诏,封皇太子妃,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当现实真真切切地摆在她面前的时候,阔阔真反而很冷静。
她没有吵,也没有闹,没有应承,也没有拒绝。她只是恳求父亲,再多给她一日的光阴。
阔阔真明白,皇权巍巍,她没有选择的权利,也没有逃避的资格。她只是怨怪自己没有留住时间的能力。
此时此刻,林照仍在侍弄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小菜园。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这是林照教阔阔真读《诗经》时,国风中的一首。
阔阔真缠着他问道:“郁是什么?薁又是什么?枣子好吃么?稻谷酒要如何酿呢?瓜是什么瓜?葫芦在哪儿可以摘到?阿兄阿兄,明日你教我劈柴吧!”
她这般饶有兴致地问个不停,到第二日一早醒来,竟尔惊喜地发现,就在一夜之间,抚云阁的药圃中间变出了一片田垄。
她问林照:“阿兄,这是你为我准备的么?”
林照摇摇头,道:“我哪有那个闲工夫,这是神仙恩泽,你要感谢,便感谢上天所赐吧。”
他虽然否认了,阔阔真仍然开心得不得了。那一天,她连头发梢儿都在欢喜。
在仙霞岛的最后一个夜晚,阔阔真和林照在小菜园前的长藤椅上,数了一夜的星星,好似一对寻常夫妻。
阔阔真道:“阿兄,你为我取一个名字吧,汉人名字,好听的。”
姓名,于林照而言,是他生平最为看重,却也是此生伤他最深的两个字。良久,他苦笑了一声,道:“我本是个无名无姓之人,你如今叫我取名,这可不是令我为难?”
他伸出手,想轻抚她的脸颊,却停在半空,犹豫了许久,终是将手收回了袖中。
初晨的阳光不疾不徐地跃过海面,她不能再停留了。
林照忽道:“萱,便唤作萱吧。”
萱草无忧,一世安好。
无论他对阔阔真说什么,做什么,无论他对她是冷漠,还是温和,她都同样欢喜。
她知道林照不会送她离开,故而在巨舰鸣钟隔着海面遥遥传来时,她默默起身,独自往长桥走去。
“阔阔真!”
林照忽然叫住了她,不过,与往常不同的是,林照这一次唤她,是用的蒙古语。
这一声用她的语言唤出的“阔阔真”,在他心中早已不知反反复复咀嚼了千遍万遍。
林照厌恶蒙古,痛恨她的族人,她一直都知道的。
当她回头才发现,林照早已泪流满面。以往,她从未见过他有这般情绪难以自持的时候。
这一次,竟然是她坚强些。
一抹极灿烂的笑容在她脸上展开,她高声说道:“阿兄,我这就回家了。”
“阿兄,谢谢你为我取的名字,我真喜欢,你对我真好。”
“阿兄,这一生,我见过你的样子,细听过你的声音,我真开心。”
“阿兄,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将来,在这岛上,漫山遍野,全都种满风铃花,好不好?”
她在清晨风动间笑着,那样干干净净的笑容,林照想,往后余生,他再也不会见到了。
而这一天,阳光不甚热烈,伴随着早秋的和风,她却笑着说:“阿兄,今天的天气真好,我从没见过这般好的天气。”
林照咬着嘴唇,舌尖尝到一丝血锈的味道,混杂着眼泪的淡淡咸味,他过去从不知道,原来血泪是这般苦的。
他明白,他们之间不过因缘际会,不必过分看重相聚与别离。
看着林照缓缓点了头,阔阔真才最后用力挥了挥手,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她的人生。
对于许许多多的人来说,转身只需一刹那。
而转身的这一刹,对于阔阔真,对于林照,对于姜澄儿,对于甄缙,便是余生,永远。
从此行尽四海,不与离人遇,终是青山如黛,草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