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女为何故(二)
“奸人!佞臣!”
只听得溪流别院思政厅内传出甄缙愤怒的声音,几名侍卫亲兵尽皆侍立于殿外,不敢作声。
甄缙一把扔下手中的筷子,将眼前的精美膳食一把掀翻在地。
只见他额头青筋暴起,双手紧握成拳,砰地一声巨响打在中厅柱子上,竟震得屋梁上的细沙簌簌落下。
都拉图道:“主人切莫动气,崔大人虽下了狱,但处置诏书未下,事情还有转机。”
甄缙怒气冲冲道:“备马!回大都!”
都拉图立刻领命而出,吩咐士兵牵了太子素乘的狮子骢,又命二十名太子帐前怯薛军的精锐亲兵。
一应物品齐备之后,这才来回报甄缙。
此时甄缙怒气稍减,却仍是精眸含威,令人生畏。
都拉图从未见主人如此动怒,却也知此事关乎朝政,兹事体大。
他们所说的崔大人名叫崔斌,位居中书省右丞,为人警敏多智,深受甄缙青睐。
自七月下旬以来,甄缙在江浙行省极力推行新政,所涉及的一应条文章程,甄缙都会与心腹大臣商议讨论,这当中便有崔斌。
崔斌为人耿直,他领职赴任中书省后,向忽必烈连上数十道奏折,痛斥阿合马及其党羽多行不义,只知敛财弄权,并谏言废除阿合马党的弊政,一时朝野震动,太子一党群臣响应。
没成想忽必烈这大半年来被西北战事牵绊,无暇顾及朝中琐事,阿合马阴险狡诈,竟以退为进。
他先是递了数道请罪的折子,言辞哀切令人动容,接着便着人大肆搜罗崔斌的把柄,搜不着便无中生有,以莫须有的罪名诬陷于他。
其时阿合马深受忽必烈宠信,声势日盛,竟能与太子所代表的汉法派分庭抗礼。
忽必烈阅罢他的奏折,震怒之下,便要把崔斌处死。
甄缙接到消息时处置诏书尚未下达,只是圣心已定,多半是挽回不了了。
时值初冬,江南湿冷之气甚重,但甄缙身材魁岸,甚是强健,并不畏寒,因而仍是一身宝蓝色锦缎窄袖长袍,头戴黄锦暖帽,脚踏乌靴,几个大步便走出府门翻身上马。
这时数丈外有一小兵喝道:“谁敢如此大胆,速速下马!”
甄缙闻声回头,见一素装女子骑着马儿正向这边过来。
那马儿已筋疲力竭,一时坚持不住,便跌倒在地,那女子似是气力不支,也一齐跌在地上,奄奄一息。
甄缙瞥了一眼,道:“去看看怎么回事,若是有伤,好生照顾,好了便送走。”说罢便欲呼哨驰出。
一小兵高举着一个白白的圆环快步奔过来道:“太子殿下,她说这个您认得。”
甄缙细看去,正是当日赠与姜澄儿的那一对白玉镯子,便忙下马过去将那女子扶起,道:“澄儿,你还好么?”
见她默不出声,当即将她扶到听湖客院,又急传府中御医。
一番手忙脚乱之后,太医向甄缙道:“太子殿下,这位姑娘并无外伤,只是气血不足,一时晕了过去,臣这便去开方子煎药。”
甄缙听罢方才放下心来,在澄儿床边坐了半刻,只见澄儿缓缓睁开眼,道:“公子...”
他忙道:“莫要说话,先歇着罢。”
姜澄儿勉强点了点头,只见她容色苍白,面颊瘦削,甄缙心中不免又是一紧。
待服了药,姜澄儿脸色已红润了许多,甄缙便问道:“澄儿,可是发生了何事?”
见她面有难色,便道:“你来找我,自然是信得过我,难道还有什么不能与我说的么?”
姜澄儿叹了一口气,垂下了眼睑,道:“我担心我说了,你不信我怎么办?”
甄缙笑道:“你我知音之交,我怎会无端怀疑你?”
姜澄儿转过头去,道:“这件事,我原本极不愿同你讲明。只是...只是你于我有数次相救之恩,我若是不将实情告知于你,心中又怎么过意得去?我...”
甄缙见她为难得紧,似是内心煎熬了多日,便道:“澄儿,我见你受苦,心中很是不忍,便像我自己受苦一般,不,比我自己受苦还要难受得多。你有什么想说的,便同我说了罢,便是天大的委屈,我也能还你公道。”
姜澄儿却摇了摇头,缓缓道:“此事,实则与公子你切身相关。”
“与我相关?”甄缙疑惑道。
“嗯。”姜澄儿点点头,继续道:“我在混沌庄住了这些日子,平素只在自己院中养花弄草,陆掌门闭门清修并未见我,却也着人将我照顾得很好。陆公子还有几位师弟性子活泼,与我虽少有接触,却也十分有礼。”
甄缙想起师父和师兄弟,心情也愉悦起来,道:“这是自然,我师父虽少与人亲近,却自有一派掌门之风范。我那几位师弟,人品武功也都是极好的。”
姜澄儿又道:“那一日,混沌庄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叫什么玉儿,这倒罢了,她是陆公子的朋友,虽半夜里将庄子闹了个遍,后来误会解开了也便罢了。我与他们道了别,正准备回房歇觉,没想到在庄子里迷了路,正撞见了陆掌门。想来是深夜吵闹惊动了她老人家,她这才出了关。”
这时太医又煎了药端进来,姜澄儿略微躬身接过,只喝了几口便放下了,又接着向甄缙道:“陆掌门与我初见,说与我一见如故,便请我入房一叙。陆掌门平素所居住的院子是极神秘的所在,我虽有倦意,仍是好奇之心占了上风,况且主人盛情,却之不恭。
“进了房中,陆掌门便要与我解棋,隔了一会儿便有一名女弟子来报,说陆公子不见了。陆掌门一时着急,便叫我当夜宿在她院中即可,免得出去又迷了路,接着便和那女弟子一同出去寻陆公子了。
“我解了半日那棋局,不觉间困意已消,坐了半日身上乏得紧,便起身在陆掌门的房中四处瞧瞧,舒展舒展筋骨。却不想看到了...”
姜澄儿没说完便停下,神色甚是惊恐,兼有犹疑之色。
甄缙目光炯炯,道:“你看到了什么?不妨直言。”
姜澄儿抿了抿嘴,道:“我见那书架之上有许多书,最顶上一层有一本丝线订起的《茶经》,我一时兴起便想取下来瞧瞧,没想到刚抽了一半出来,便听到哐当一声,原来那《茶经》之后牵动了一个机关。
“我虽听到声响,却不知那声音从何处发出,遍寻不得,好奇心起,便拨开珠帘进了陆掌门的卧房。原来那机括竟在陆掌门的卧房之内。我走近瞧了瞧,见到几个暗格,便一个个翻寻,没想到那暗格里面竟然是,竟然是,”
她此时声音不住颤抖,道:“是玉玺!”
甄缙心中一震,仍是面不改色,心道:怎会是玉玺?难道是陆秀夫遗书中所说的卫王逃出时所携的那三玺么?便问道:“你可看清了?”
姜澄儿道:“皇帝三宝,天子三宝,一共六方,皆为盘龙钮,我瞧得清清楚楚。”
甄缙心道:这六方玉玺,便是假卫王投海时身上所负的那六玺了。想来是尸身漂浮海上被渔民打捞起来,连带着这玉玺,至于后来如何辗转到了师父手中,也无从得知了。师父素来不问世事,想是这宝玺落在手上,因是前朝之事,不愿有所牵扯,又不能随意丢弃,只好先找处隐秘所在藏起来,自然也不在话下。
姜澄儿见甄缙神色淡然,像是丝毫没将此等大事放在心中,心道:看来他师徒情分甚厚,这点言语说不动他。
便道:“天子宝玺,兹事体大,我不知为何陆掌门要隐瞒于你,心中不免有所疑虑。因此事干系到公子,我便不能袖手旁观。趁着陆掌门还未回来,我便在她卧房之中翻找了一番,想寻得些许线索。没想到竟真的发现了数封密函,细细读来,心中大是震惊。”
她又叹道:“连我亲眼见到也无法相信之事,便是说与你听了,你也不会信罢。”
甄缙被她一番言语说得心中起疑,问道:“密函所述何事?”
姜澄儿便道:“原来那陆掌门原是前朝丞相陆秀夫之幺女,陆警予。”
甄缙登时大惊,道:“怎,怎会!”
姜澄儿继续道:“陆秀夫护主南逃之前,便遣散了其妻子儿女。陆警予自小被送到南诏派前任掌门翠峰山人门下学艺,少于朝野之人来往,故而罕有人知其真实身份。”
甄缙心想:怪不得师父极避讳前朝往事,连小师弟略提一提也不许,原来是有这层缘由。她虽与前朝有所关联,这些年却也尽心尽力对我,待我一向亲和,更是未曾伤害过我,我又怎能因为这些过去的事怪罪于她呢?澄儿这般惊讶着急,不过是因为不懂师父对我的情谊罢了。
只听得姜澄儿又道:“这数封密函,字字令人心惊。我知你们师徒情深,此刻却也不能不言。我从那密函上得知,原来公子你,竟是蒙古太子。”
甄缙听她提起,这才反应过来她已知晓自己的身份,不禁脸上一红,心中一阵愧疚。
“我原本也不愿相信你竟是,竟是蒙古太子,但事已至此,你对我情深义重,我怎能囿于身份之别?”
姜澄儿又叹了一声,道,“那些密函,其中有一些年长了,是于八九年前写的,原来公子年幼之时,所谓南诏门人救命之恩,竟是,竟是一句严丝无缝的巨大谎言!”
甄缙面色陡变,语气不禁严厉起来:“你说什么!”
“公子细想想,当日是否见到数只彩尾小鸟在帐外飞旋,你才取了弓箭,偷溜出营,想要将那些稀奇鸟儿尽数射下来?”
姜澄儿见甄缙迟疑不答,继续道,“后来你遇到一群恶徒,见你是蒙古人,又是小孩子,便想抓了你去,对不对?”
甄缙怔怔地点了点头,只听姜澄儿道:“后来,他们将你绑在树上,却迟迟不杀你,也未曾虐待于你。待到两名南诏派弟子路过,他们放着占我中原屠我同胞的蒙古人不杀,却对自己的同胞动手,将你救了下来,是也不是?”
甄缙此时脑中一片混沌,竟不点头。
姜澄儿不理会他的反应,只道:“当时南诏派的势力范围不过是在衡山左近区区方寸之地而已,何以会偏偏到了千里之外的漳州?怎的会那么巧救下了你?更奇的是,随手一救,竟救下了一位当朝太子!”
此时甄缙已确信她的话无疑,一时震怒无常,嚯的站起身,一拳捶在桌上,竟说不出话。
姜澄儿见自己的话已起了效果,便即温言道:“公子,莫要动怒,澄儿无意惹你难过,只是将所闻所见告知于你,愿你不再受人蒙蔽。”
甄缙喃喃道:“怎会?怎会!师父不会如此对我,小羽,小羽他们不会骗我的!”
姜澄儿强撑着下床,走到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道:“我也相信陆公子他们对此事全不知情,那个时候,他们年纪也很小,想来并未牵涉其中。”
甄缙仍是喃喃道:“为什么?师父她,她不会如此对我!”
姜澄儿缓步走到他身前,道:“我想,这便是陆掌门要将那六方玉玺藏于暗格的原因。”
甄缙抬头定定地望着她,只待她说下去。
姜澄儿继续道:“陆掌门这些年来,一直在派弟子寻访其余三玺的下落。她相救于你,一来是为了太子府的庇护,令南诏派长久不衰,名义上为朝廷招安各地英豪,实则是壮大南诏派的势力。二来,便是接近权力中心,却装作不问世事,尤其是在你对她日渐信任的情形下,一再欺瞒于你,蒙蔽你,将你平安扶上宝座。
“接着便是在你绝无防备之间将你的朝堂搅弄得天翻地覆,只待她寻得其余三玺,便可号令天下,言其乃天命所授,民心所向,到时各地群雄揭竿响应,而你的朝堂也已风雨飘摇,如此,便可一举将你拉下宝座。
“以光复汉室之名,又有传国玉玺在手,自然名正言顺,让她的乖乖侄儿,成为皇帝。”
她说最后几个字时,每一个字都缓缓于唇齿中吐出,声音虽轻,却重重敲击在甄缙心上。
甄缙一时心痛如绞,许久,方道:“那你呢?”
姜澄儿便道:“我读过那些密函之后,心里也十分害怕。突然后颈发凉,是陆掌门回来了。她用剑抵着我,我一时无措,只道便要死在她剑下。我死便死了,只是这一切不能尽数告知于你,不免心中焦急。想到公子,心中便有了勇气,我便大声质问陆掌门,问她为何要如此对你。”
“师父她,她怎么回答?”甄缙颤声道。
“她说此事与我无关,叫我不要多嘴。我只想着定要将真相告知于你,便虚与委蛇,跟她说我亦是汉人,绝不会泄露她的秘密。”
姜澄儿道,“她相信了我的话,便令人带我回房,派人在我门口看守。我心想她虽暂时不杀我,但我毕竟知道了她如此多的秘密,更牵扯到她平生大计,她决计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好在我素与南诏弟子为善,看守我的两名弟子也不知道我为何被囚,心中不忍,便悄悄将我放了,我便一路寻你而来,中间诸多周折,好容易查到你的所在,只是我不会骑马,难免兜兜转转,故而这般模样。
“好在,我终于还是见到你了。”
姜澄儿抬头望着甄缙,眼中温情无限,虽有病容,仍是娇丽无双。
这时都拉图在门外道:“主人,该出发了。”
甄缙立刻定了定心神,向澄儿道:“我有件极重要之事要去办,此事暂且按下,等我回来之后再说。你先在这里好生养着,等我回来。”
姜澄儿眼眶一红,急道:“公子莫要丢下我一人。我可随侍公子身旁,做一个,一个极普通的侍女便好。”
甄缙道:“我此去大都,有你随行,自然是好,可是人心难测,你是汉人女子,回了大都之后我便不能时时照看你,实是担心你会被人欺侮。”
姜澄儿道:“留在此间,尽是男子,我也是不愿的。你放心,我只默默在你府中,奉茶研墨,绝不出去生事。”
甄缙犹豫了好一阵儿,方道:“便如此罢。”当下便令都拉图备了马车供姜澄儿乘坐,一行人即往大都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