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纵使相逢

从树林到最近的市镇遥遥十多里的距离,陆念羽一路奔去,脚不沾地,却只见这镇上各处残败不堪,别说是布庄,连个像样的打尖儿落脚之处都没有。

街边所见皆是乞儿,瘦骨嶙峋,手上拿的是用泥土捏成的凹型器具,连碗也说不上。

陆念羽见此情景,只得继续向前奔了数里,接连过了两座城,皆是如此。

终于到了一个有行人车轿进出的镇上,陆念羽忙找人问了所在,才知此间乃江浙行省台州路黄岩县,心下稍慰,总算离临安不远。

待陆念羽置办好衣物和干粮返回玉无泽所在树林时,已是暮色沉沉。

一阵风携了雨来,陆念羽添了些柴,走远了些,好让玉无泽和哑女梳洗换衣。

不多时便听到玉无泽唤道:“好了,你回来罢。”

陆念羽一看,玉无泽和哑女两人都换上了烟青色长袍,高挽发髻,俨然贵公子身旁的两个小书僮,不由得笑了起来。

玉无泽瞧瞧自己,又望望姜澄儿,见她虽瞧不清样貌,却是身材婀娜,风姿绰约,所谓手如柔荑,领如蝤蛴,想来遇难之前必是位绝妙佳人,于是拉住她的手摇晃道:“好姐姐,你虽作如此素净打扮,仍是好看得紧呢。”

姜澄儿摇了摇头,坐下认真地添柴烤火。

晚霞之下,火星噼里啪啦,燃烧的松脂微微作响,给这寂凉光景增了些许生气。

陆念羽道:“怎么一时半刻你便认了个姐姐?”

玉无泽道:“正是,澄儿姐姐她...”

话未说完便感到有人轻轻顶了一下自己胳膊,立刻改口道:“怎么,你羡慕么?你若要叫我姐姐,我也受用得很呢。”

陆念羽啐道:“谁要叫你姐姐?你该当恭恭敬敬叫我一声大哥才是。这一路吃的喝的,给你服侍得可舒心么?我倒也不用你感激我,小哥我大度得很。”

玉无泽嘻嘻一笑,不再理会他。

当夜三人在树林中简单宿了一觉,到第二日天刚破晓,玉无泽便推醒了陆念羽。

陆念羽迷糊之中却见玉无泽与哑女早已收拾停当,不解道:“干么如此着急?”

玉无泽拍拍衣袖,道:“你大可多睡一会儿,我们就此别过。此去临安已是不远,你一路上好自珍重。”

陆念羽忙跳起来道:“难道我们不是一路么?你还要回岛上去?不,不行,你一个女子,怎可以在这乱世中孤身自立。”

玉无泽努努嘴道:“这不是还有这位姐姐么?”

陆念羽道:“你们两个弱女子,更是大大不可。且先随我回临安,至少,至少你得等这位姐姐身子好了,再...再...”

“怎么?难道我到今日反而要受你南诏派的庇护不成?”玉无泽笑道,“咱们同行了一路,也该道别了。仙霞岛是回不去了,不过这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我自有地方可去。”

陆念羽却疑惑道:“你不回仙霞岛?那要去哪里?”

玉无泽道:“你笨么?你们师兄弟几人在岛上大闹一场,你那蒙古哥哥又是那般身份,让他回到自己府中,便他自己不说,旁人难道探听不到半分?我玉虚盟何等机警的行事,难道就在岛上等着你们带兵来攻?想来我不在这几日,阿照哥哥早已撤出,岛上多半已无丝毫玉虚盟的痕迹了。”

陆念羽忙解释道:“我绝不会泄露半分,我师兄亦是。不过...”

玉无泽笑道:“你师兄亦是?你可真正懂他么?”

她识人断物的本事向来自忖世间一等,听陆念羽如此维护他师兄,心下不禁好笑:你师兄甄缙是,蒙古太子真金可不会就此作罢。

却只听得陆念羽仍在一旁絮絮叨叨:“你方才所说什么‘带兵来攻’云云,更是毫无根据,我南诏派虽多蒙太子府庇护,那只不过是因为我姑姑与他有师徒之谊,与朝廷可无半分关系。我堂堂汉家好男儿,可不许你这样胡乱猜测。”

玉无泽只得好言好语安抚他道:“好好好,陆大公子切莫动气,你堂堂汉家好男儿,可别跟我一个小女子过不去。”

陆念羽心中不愿她如此误解自己,一时竟在她面前使起小孩性子来,也不禁失笑。

玉无泽又正色道:“无论如何,我今日也须得同你分手了。玉虚盟与南诏派素有旧怨,这一路同行已是不该,如今我盟各地分旗形势严峻,我不可继续在外胡闹了。这位姐姐同你一起不甚方便,便随我去,你不用担心。”说罢便携了姜澄儿的手飞身而去。

陆念羽内心十分不愿与她分离,却又不便强行挽留,兀自张开了口又兀自合上,如鲠在喉。

他定定地看着玉无泽的背影消失在树林之后,又依依不舍地瞧着那远处许久许久,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自行上路了。

玉无泽与姜澄儿先在黄岩县寻了一间客店打尖歇脚,问明了方向,备好了干粮,又买了两头小驴。

玉无泽教了姜澄儿半日如何上驴、如何驱使,待到第二日两人便向扬州方向行去,一路推心置腹,无话不谈。

一路相伴同行,玉无泽方知数日前一伙不知名的歹徒闯入姜府,姜澄儿双亲遇害,自己亦被喂下了毒药,丢弃于海中,至于仆役丫鬟,则不知所踪,想来多半也是被害了。

至于那毒药,姜澄儿则不知所谓,只是每日必有一个时辰发作,全身有如烈火焚烧,痛入骨髓,撕心裂肺,而双颊和四肢上的紫色斑点亦是因此毒而起。

这一路行来,多亏了玉无泽日日以真气输入澄儿体内,将她体内火毒暂时压制,至于如何用药,玉无泽则是一筹莫展。

澄儿在纸上写道:“我已撑了这多日,侥幸不死,便是再受些折磨也无妨,玉儿不必忧心。”

玉无泽道:“日日如此,便是神仙也难抵挡。不过世上奇人亦不少,不要放弃,事情或有转机。”又皱眉道:“至于那日歹徒,你果真一点都没看清么?”

澄儿摇摇头,写道:“如此大仇,若有丝毫线索,我岂敢忘?”

玉无泽又问道:“那毒药呢?可记得形状颜色?可闻到什么味道没有?入口是怎样的?”

姜澄儿闭上眼细细回忆了一下,额上汗水涔涔,思起往事不免忧思攻心,一时便欲喷出血来,却怕玉无泽担心,只好硬生生扛住了。半晌方写道:“没有,什么也没有。”

又写道:“一个黑影,十分模糊,一只手将药塞进我嘴里,又不知点了我何处穴道,硬生生令我将那药吞了下去,极苦极苦。”

玉无泽看罢,便道:“极苦的毒药么,想来不止一种。无妨,虽于毒药本身无甚进展,病人的病症却是十分明白的。”

这时姜澄儿笔杆轻点下巴,似是又陷入了回忆,又写道:“似有甜味。”

玉无泽不禁奇道:“极苦,又甜,这可真是奇了。”

姜澄儿点点头,此时已十分确定。

玉无泽道:“好罢,倒是比单单极苦又多了一丝线索,也是好事。”

两人驱着小驴走走停停,行了七八日,终于到了扬州城。

甫进扬州城,两人将小驴拴在一间客店里,装作过路客。

玉无泽用一口山东话叫小二上了两份蘑菇素面,澄儿在面纱之下偷笑着,埋头吃了起来。

用罢小面,两人便去客店后院喂驴,见四下无人,玉无泽立刻拉住姜澄儿一个飞身便跃进了一条暗巷。

玉无泽疾行数步,一眨眼便又到了熙熙攘攘的正街上,其时除了蒙古人,亦有许多色目人自西域来到中土,因而市集上有许多黄发碧眼的外族人,热闹非常。

玉无泽拉着澄儿,左拐右拐,转眼便到了一处布庄前。

她大步跨进店内,咳了一声,道:“这儿可有藤萝纹饰的金衣么?”

那布庄掌柜的立刻迎了出来,道:“有的有的,只是须得客官移步库房一观。”

当下三人便一齐转至布庄内堂,玉无泽向那掌柜的道:“我这位姐姐身子不大好,你先着人侍候她去歇息罢。”

那掌柜的立刻唤了两个小丫头带着姜澄儿去了东厢客房,姜澄儿也早乏了,倚在凉榻上半寐半醒。

这边玉无泽却旋开了密室机括,沿着一道旋状楼梯走下,只见密室之中已然坐着三个人。

其中两人见她来到,立即起身拱手道:“见过堂主。”

玉无泽点点头,似笑非笑道:“阿照哥哥,朱旗主,许尤,你们早到了么?真是热闹啊。”

林照在楠木椅上巍然不动,神情淡然,好似没听到她这句讥讽,道:“玉儿,此番由你胡闹,今后可不许了。你是天机堂堂主,行事怎能如此不识大体?非得我去同大哥哥说了,你才知道顾忌么?”

玉无泽撇撇嘴,道:“谁教你不管自己的事,偏要动我天机堂的人?”神色间极是不高兴。

林照朝她望了一眼,只道少女心思阴晴不定,并不以为然。

“你们此番撤出没被鞑子发现罢?”玉无泽掸掸袍子,在林照身旁坐下了。

林照脸色一沉,道:“好在大哥哥他早有准备,在扬州旧宅布置妥当,以备后撤之用。只是此番多方遇袭,各地兄弟折损不少,各地的联络有些断了,有些则是人手不够,这都需要你来处理。另外,”他闻了闻茶香,继续道,“我记得你有一段时间对太子府很是头疼,说是安插不进人手,后来如何了?”

玉无泽眉间一皱,道:“你想如何?”

林照微微一笑,道:“只是问问,并没想如何。只是玉儿,我须得提醒你一句,我们的立场,可不能因为对方而改变。”

玉无泽哼道:“你不必如此激我。我没将鞑子太子的实情告诉你,是有我的考虑,并非对他心生好感,你多虑了。”

林照道:“我随口一说,并无他意。”又道:“朱旗主此番实是出于对反元大业的一腔热血,并非故意不听你号令。他也是为了盟里好,你莫要错怪他。”

说罢向朱长庚看了一眼,朱长庚忙躬身道:“堂主,此事是属下越权。只是我查知那鞑子竟是蒙古太子,干系重大,才将此事告知林堂主。堂主若要怪罪,属下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玉无泽听罢,神色间却瞧不出丝毫变化,不似着恼,却又如严霜笼罩。

良久方道:“正是了,我方才想起来有一事须得与你商量。”

她侧头望着林照,并没直接回答朱长庚。

林照道:“你我之间何须客气,直说无妨。”

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浮上玉无泽的眼角,语气则轻描淡写:“朱旗主办事一向稳妥,对盟内忠心不二,此次对你更是尽心尽力。以后浙东分旗的事务大可交给许尤,他跟着朱旗主年长,能力是有的。阿照哥哥现下不正是缺一个军师么?我见朱旗主就很好,惜才之心人人有之,但既是阿照哥哥看中的人才,我当然不会小器。现下紫微堂比天机堂的情况更为严峻,哥哥莫要跟我客气。”

这番言语间虽似有恼意,但玉无泽心中其实并不十分在意。

她将朱旗主推荐给林照,则是因为她从不用越矩擅权之人,朱旗主既已错了一次,但念在他实是为了盟内着想,故而她心中并不十分计较,只是此人以后已不能再用了,未免可惜。

林照神色不改,平静地添了一口茶,道:“这等绿杨春乃上品,陈了可惜。玉儿,你也品一品罢。”

玉无泽虽与他在盟内诸事上多有意见不合,但互补多于分歧,私交仍是极好的。

两人都知朱旗主一事只是外事,于二人一同长大的情谊无碍。

过了半晌,林照方道:“朱旗主,我近来确实十分需要一位办事机敏智计超群之人,眼下各处军情不容忽怠,你便来我这里帮手罢。”

朱旗主立刻道:“谨遵二位堂主指令。”

玉无泽突又开口道:“朱旗主一人之智,可抵得上我天机堂一方弟子。浙东分旗的兄弟今后只听许尤的号令,无须朱旗主劳心费神了。”

末了又道:“我听闻朱旗主膝下有位千金,亦属浙东分旗旗下?若是令爱愿归紫微堂,亦无不可。”

朱长庚略一踌躇,道:“多谢堂主关心,只是小女数日前因感风寒,已不幸离世。”

玉无泽心下一怔,方道:“还请朱旗主节哀,是我失言了。今后还望朱旗主为紫微堂尽心竭力,重振玉虚盟的声望。”

朱长庚立即道:“在所不辞。”

许尤此刻方领浙东分旗旗主之职,向玉无泽行了礼,便和朱长庚一齐离去了。

待听到暗门扣上的声音,林照才开口道:“玉儿,你被那个小子劫走,他可有难为你?你没受伤罢?”

玉无泽恢复了少女神态,道:“无碍的,只是在海上漂流了多日,身子有些吃不消,现下早已好了大半。”

林照道:“那便好,以后可不许胡闹了。”

玉无泽点点头,笑道:“是是是。”又道:“我路上救了一位姐姐,不过她不轻易见人的,我便也不向你引见了。”

林照皱眉道:“巧遇救人么?可查清了她的身份?莫要被人诓了。”

玉无泽道:“巧是巧了些,不过我打小便见识许许多多的人,轻易不能被人骗的,你放心罢。”

林照笑道:“是了,你已不是小孩子了。”

玉无泽凑近他身前,道:“阿照哥哥,你回大哥哥旧宅,我便不去了,我要留下来照顾那位姐姐,等她好些了我再回去。手下们知道如何联系我,决计不会耽误盟里的事。”

林照略一思忖,点点头道:“如此,那我便先行回去了。盟内还有诸多事务处理,你也莫要懈怠了,大事要紧。至于你那位受伤的朋友,可有需要我帮忙的么?”

玉无泽想了想,问道:“你可知道有一种毒物,是极苦又甜的么?”

林照摇摇头,道:“未曾听闻。”

“嗯。”玉无泽也不失落,她心知此毒厉害,非常人所能见能闻,便道:“王姐姐同你一起来的么?”

林照道:“嗯,你得空便去看看她罢。”

两人又计议了一阵盟内后续的重整安排,用过晚饭,林照趁夜回了林一羽扬州家宅,玉无泽和姜澄儿便在布庄内院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