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缘起
大约过去了小半个月,除了每日送饭的小僮,再没有别人出入这水牢。
水牢潮湿阴冷,尤其到了夜间,寒气更胜。
甄缙虽体质尤胜于常人,在这阴冷之处待久了,却也需要时时运功抵御才不致寒气侵体。
这间暗牢之中只他一人,陆念羽等人不知被关在何处。
他日日思索,与送饭小僮递话出去说要见林照,小僮却不与他言语,多日来也不见有主事之人过来。
这日小僮收了饭菜而去,甄缙苦思之下,忽有所悟。
他小心从袖中摸出一张信简,所幸还在。
展开来,只见那信上文字笔力劲逸飞扬,写道:女警予悉,崖山一役,我部残军不敌,恐为鞑子俘辱,今唯有携伪皇投海殉国。父已令左右副将,护卫王持天子受命镇国定命三玺逃出。望女召令陆氏旧部寻回天子九玺,扶保卫王,光复我汉人江山。父今去也,恳盼爱女万千珍重。父绝笔。
往下读去,又另起一行以极细笔锋写道:女警予悉,别难过,元朝没到一百年就灭亡了。
笔迹稍显稚嫩,有些字的笔画勾连与他往常所习书法大为不同。
细观其笔锋,与前文显然并非出自一人之手。
那日他在临安府溪流别院的古槐旁观天静思时,这封信简不知从何处飘来,轻轻跌落在他脚边。
他见那信上文字怪异,便随手收在了身上,至于那最后一句断语,却放在了心上。
他此时又将那信简拿出来细细揣摩,却亲眼见到一件大大的奇事。
只见那极细笔锋所书“女警予悉”几个字一点一点消失,他忙揉揉眼睛,又将信纸翻来覆去检查有无异样,确与寻常信纸无异,何以这上面的字竟会无端消失?
便在顷刻间,最末一句“别难过,元朝没到一百年就灭亡了”竟也消失了。
这一下实在大大出乎甄缙的意料。
他借着天窗透进来的微光,将那信纸高举着,默立了快半个时辰,那以行草所书的大段文字却是安然无异,好似无事发生过。
甄缙叹了一声,心想:难道这竟是大神仙显灵?如今我命不保夕,我大元纵有千年,于我已是不相干了。其实我便能做成皇帝又如何?难道这天下,真的能因我推行仁政而得享太平吗?
父汗如此豪迈英雄,睿智明君,对着这汉人天下也只由着族人权贵铁蹄践踏大肆杀戮,虽是让我等皇子学习汉人儒学治国平天下的道理,那也不过是统治者招揽人心的手段,终究是于天下百姓无益。
族人视我亲汉如异类,汉人则更视我为仇敌,我与念羽一起长大,但他也对我说虽是同门,终归殊途,我暗暗仰慕姜家小姐,终因蒙汉有别,惟有斩断情丝。
我十年来的辛苦,究竟能成就什么呢?不过是一场安乐富贵、无上权力罢了。
只需要活下去便能过好的人生,不知幸也不幸。
想到这里,甄缙顿觉一生好似过完了一般,颓然坐下。
他将那信纸折了又摊开,复又折起,如此反而复之,当真无趣至极。
微光渐逝,又是一个白昼过去。
送饭的小僮拎着盒子哐当哐当走了进来,为他递上碗筷,又举了一盏油灯放在小桌上,仍是在旁侍立默然不语。
甄缙只胡乱扒了几口饭便不再吃了,小僮便将吃食一一收起,正欲离开,甄缙拉住他道:“这盏油灯便留给我吧。”
那小僮迟疑了半晌,似在考虑这是否是一件大事,不过很快便点了点头,将油灯留下了。
甄缙听到门口链条锁住的金属声响,确认那小僮已远去之后,便从地下摸了几根稻草,绞成一束,置于灯火之上烧着后吹熄,一只稻草笔便做成了。
他略一沉吟,在信纸上写道:大神仙敬阅,弟子乃大元太子孛儿只斤·真金,今被囚于海岛阴牢之中,脱身无门,拜请大神仙示下。
他这样一笔一划极认真地写完,又读了一遍,不禁哑然失笑:真金啊真金,你堂堂蒙古好男儿,过去何等万人拥簇的风光,没想到一朝遇险,竟只有求大神仙保佑了。
这时一丝从墙隙中漏过的风不近人情地袭来,油灯星火忽的熄灭,暗夜中已无法视物。
甄缙长叹了一声,将信简折起收入怀中,和衣躺下了。
自进这地牢之后,总是梦魇难除,半月来他总是神思不宁,人也消瘦憔悴了许多,没想到今夜却有一夜好眠。
仿佛在一处软软的青草地上,日头暖洋洋地罩在身上,远处是溪流鸟啼,又似有牛哞羊咩,好不自在。
第二日微光透进来,他才恋恋不舍地醒了。
此刻虽仍在地牢之中不见天日,却似置身于广阔天地之间,顿感神清气爽。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信简,极缓慢地打开来。
只见上面写着:真兄见笑了,我不是大神仙,只是一个小小半仙。我虽不认识你,但也知道你能拿到这信简总归是命不该绝。我算了一算,你还没到死的时候,放心吧。我也不知道你那海岛阴牢是什么情况,不过我倒有一个主意或可一试。火烧地牢不知你敢不敢?只盼你不要把自己烧死,否则我罪过可大了。
甄缙细细读来,不禁一笑。
这字迹语气比之先前所见更为稚嫩有趣,当即便取了昨日用的小棒,借着余下一点点草灰末儿写道:多谢小小半仙赐教,自当铭记于心。
当下便闭目运功,调息养气,静待夜间小僮再送油灯过来。
须知这十日间,林照每日都强自忍着一剑将甄缙杀死的冲动。
他恨极了一切蒙古人,更何况此人是当朝太子,还是南诏派的门人。
虽是如此,却也因甄缙元朝储君的身份,他终究没有擅自处理。
若是甄缙不明不白死于海岛,朝廷寻不到太子影踪,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天下形势必大乱,纷争之中遭殃的只有汉人百姓。
若是蒙古军如今势弱,这一乱固然是好,但蒙古铁蹄十年来南征北战,疆域广阔,正是鼎盛无极之时。
玉虚盟的抗敌之策也唯有东敲一下西打一拳,面对鞑子的浩浩荡荡气若悬鸿,终究不成声势。
眼下林一羽处理泉州本部善后之事,送信去的弟子也未带回任何消息,林照只能先将甄缙关在地牢中,他怕自己若是再与甄缙面对面,便要忍不住下杀手。
这日林照正在处理江西分旗的事情,忽有弟子来报:“堂主,抚云阁主人请您过去一趟。”
林照一怔,随即点头道:“我这就去。”
行至抚云阁前,只见它已恢复往昔的平静无澜,药香入鼻,令人心生安定。
林照整理了一下衣冠,恭恭敬敬道:“王姐姐,是我,阿照。”
话音甫落,两扇檀木门应声而开,一温柔女声向左右道:“你们都下去吧。”
便有侍女从屏风后退出。
林照大步走进,道:“姐姐,你这番闭关时日实在太长,出关了也不来看我,不怕我剑术生疏吗?”
林照素来对人冷峻,唯有在王善怜面前才像小时候一般撒娇打趣。
七年间,王善怜除了教林照剑术以外,便在这抚云阁的药圃内侍弄花草,研习药理,从不见闲人,也不过问玉虚盟的事。
林一羽派了心腹精锐镇守仙霞岛,他本人却常在泉州总部,少到岛上,往来皆依赖天机堂弟子,倒也十分迅捷。
只听王善怜宛然一笑,道:“你随我来。”
便领了林照上了抚云阁顶层的藏书殿,林照依言跟在身后却不明就里,心下只奇怪:这藏书殿我从未来过,不止我,除了王姐姐,也从未准许其他人入内,今日这么神神秘秘的,不知何故?
王善怜猜到他的心思,却仍微笑不语。
待走到藏书殿的中间,她扬手将最近一排书架上的七彩祥云葫芦瓶向左转动了四分之一圈,接着又转了半圈。
紧接着便听得闷闷几声磐石声动,几丈外书桌下的石板轰然打开。
她向那石板开处走去,林照也忙跟了上去,却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石板下露出一块凸起的龙纹石雕,细看去却被一道道石纹分成了小格子。
王善怜道:“阿照,你应该知道玄机所在吧。”
林照点点头。
他记起与贾清平初识的那个晚上,大哥哥跟他讲过的,从左数第四块,再从上数第五块。
此刻运力在掌,不费力便将那一块格子推进去,钢钮声响,一块印玺般的玉石被缓缓推出。
他将玉玺取出,郑重握在掌中,一时无话。
王善怜道:“我依着他说过的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我总想,跟他有关的东西都保留我记忆当中的样子,却独独留不住他一个。”
想起往事,眼眶一红,又道:“这东西早该物归原主了。”
林照一愣,迟疑道:“姐姐,你...”
王善怜拭去泪痕,正色道:“你为君,我为臣,其实这么多年已坏了规矩,该当跪下唤你一声卫王殿下才是。”
原来当日陆秀夫投海之时,背上所负的并不是真正的南宋末皇帝卫王赵昺,而是用另一小儿伪扮的。
真正的卫王,正是当年逃到西湖贾府家祠藏身的阿照,如今的玉虚盟紫微堂堂主林照。
林照苦笑道:“南宋已灭,宗祠被毁,还称什么君臣不君臣。卫王赵昺已经投海殉国了,我只是一介庶民而已。”
王善怜道:“陆伯伯当年聪明机变,总算为赵皇保下了一丝血脉,已是大幸。有人希望你平安一世,自然也有人希望你驱逐鞑虏光复中原,这玉玺既已物归原主,余下的人生便由你自己走了。”
说罢轻轻按住林照的手,温柔地朝他笑了笑。
林照一时心绪起伏,突然想起一事,道:“当年沉入海中的那个小儿身上藏着天子六玺,那六玺各朝各代均可重制,而我带出来的镇国、受命二玺亦可重铸,不过比之那六玺则更为紧要。
“唯那受命玺以先秦和氏璧所制,不可替代,我即位之时便不知所踪,此事宗亲大臣均不知晓,江湖上亦从未有其传闻。没有受命玺,便名不正言不顺,可我多方查探,不知耗损了多少人力物力,至今仍未找到。”
王善怜笑道:“皇权天授,何必执拗于此?只要你顺应天意民心,做个好皇帝,便是少了那一方宝玺又如何?”
林照听罢若有所思,却没回答。
王善怜轻敲桌石,自言自语道:“这一事终于了了,清平若是泉下有知,应当会欢喜吧。”
林照见她兀自伤神,便道:“日后究竟该如何取舍,我一时也想不透,姐姐还是放宽心些。”
王善怜缓缓道:“我听说,近日你们抓了几个南诏派的门人?”
林照道:“正是,他们夜闯抚云阁禁地,已触犯了盟内大忌。”
王善怜目光炯炯,盯着林照道:“既然是发生在抚云阁的事,有没有人擅闯,如何擅闯,我难道会不清楚?”
不待林照解释又道:“无论你的打算为何,我只希望你放他们归去。他们的师父是我旧识,虽数年过去,当初她相救我的情谊,我总是要还的。”
林照道:“那女子当年虽是救你,却不是出于情谊,而是要取大哥哥的命,大哥哥少年英才,无辜命丧于此,难道你就不恨?”
王善怜摇摇头,叹道:“她当日出手或不出手,我们终归是不能退隐山林逍遥度日的,清平当年也已经看到了结局。我不恨她,也希望你不要心怀怨愤。”
林照道:“另外两人也就罢了,那个蒙古人决计是不能放过的。”
王善怜却笑道:“你此刻无论心意如何坚决,其实这十多日不出手,已然说明了你的心思。你知道,杀了他,纵解一时之恨,终是不能根治当下之患。”
“可是那人是当朝太子,这难道不是绝无第二次的良机吗?不杀他,亦可以将他当作人质。”林照坚持道。
王善怜道:“你一向伶俐,怎地此刻却看不透了?当年先徽宗避位,尚可有钦宗临朝,一国之君尚且如此,何况区区太子?储君没了,自然可以另立一个。”
林照低头不语,心中仍是不甘,只听她又道:“这个人,虽不敢说将来会有多贤德,但亲汉重儒的姿态,比之同族已经强了不少。蒙古如斯声势,便是数十年内也难见衰,与其撞得头破血流,不如从源头去想。一个仁德的皇帝,终胜过千万军队。”
林照道:“难道就因为指望蒙古出一个亲汉的皇帝,我们多年来驱逐鞑虏光复中原的大计就此不提了?”
王善怜摇头道:“也不是不提,只是眼下须得先解救万民于水火,再提光复河山之事。”
林照心道此话却也有理,心中却仍是不愿就此将甄缙放走。
正在这思虑纠结之时,突然院内有弟子大声来报:“堂主!地牢起火了!”
林照听罢忙奔下楼,瞬间又想到:那鞑子烧死了又与我何干?我该高兴才是。如此一想便即放缓了脚步,向地牢方向慢慢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