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话说阿金从背后抱住我那刻,情绪绵绵,还在下着雨滴着水,湿哒哒。但猛然间传递的一股力量,太阳穴轰然而来的剧烈震颤,眼珠瞪得浑圆似脱落的脑壳,情绪到底膨胀。我感受到阿金贴在我背上,那颗为我起伏跳动的心脏,温暖流动的血液沸腾在脉络,我迟疑该不该握上他的手,环绕在我腰间,却留有大把空隙。他没读过什么书,却使这种方式让我平息内心的不安,我读再多书,此刻也乱了读书人的方寸。以后,再不许提读书人这三字儿。
我从城市周转回到这里,并没告知我身边的任何人。上了十多年学,总以为在农村已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但当自己踏上未知城市的这块领域时,发现生活远不如自个所想的那般畅快。在大城市生活的那段时日,无论我如何顶住吃苦耐劳的头衔,也比不过别人一句我爸有钱我舅有人。原本平凡的生活可以使我过得安逸,但普通的人生却让自己夜不能寐。我可以接受平凡,却始终接受不了平庸。我选择辍学回来,是我想念奶奶了,怀念这方土地了。
我享受当前的这种状态,也同样懊恼,起初就不该引诱阿金。所谓的引诱,就是不该擅自表现脆弱。我在城市生活的日子,眼泪这玩意,很少落下过。回来又遇阿金,整个人和心变得松弛不堪,甚至故意弱化自己。
他很快松开搭在我腰间的手,扳过我僵直的脊背,让我与他面对面。我目光平视眼前的汹涌,停滞在他胸口,灰色布衫罩在肩头,隐约见着他白花花的肉体在空气中抖动。我陌生这种氛围,显得尴尬,也怀有冲动,能够往上靠一靠。我摸索他结实的臂膀,路过胸膛,来到低垂的下巴。微微轻颤,他闷笑出声,“你这是书上说的盲人摸象嘛?”
阿金这是在...对...调侃。
我适时地悠悠抬头,将他笑意全部没收眼底。“胡子拉碴,也该修理修理。即便我是盲人,也要嫌弃。”我这话说得,绝大有误。我若成盲人,不该是他嫌弃我吗?我又怔怔地瞧他,不肯错过他脸部变化的每个细微表情,等着他开口辩驳。
“嗯,我也觉着有些扎人,自个都嫌弃。”他腾手摸摸下巴,接着说,“有段时间了,你回来之前,我就这模样,现在是不能够了,不能够了。”他憨笑摇头,又重重点头,“来,你帮我刮。”眸子灿烂,容不得我拒绝。
“你先换件干净衣裳,一股子病味儿,可别传染了我。”我低垂着眼,伸手推推他。他赶忙撤离我,连说三声“对对对”,往隔壁屋子跑去。我脱了鞋,盘腿坐在靠近窗户的床脚,剥桔子。不待片刻,他端着打满水的铜黄色脸盆,走了进来,拧了把毛巾,擦拭身子,又换了件干净的白色布衫,套了条灰色宽松的大裤衩。一系列动作,我当闭目不见,甩头往窗外而去。“咕咚”一声,“咕咚”两声,三声,四声。我清晰听见自己咽下口水的声音,简直如滚滚雷鸣,嗡嗡奔跑在我耳墙。脸颊滚烫,连带脖子也火辣辣灼烧起来。我把大半个橘子胡乱塞往嘴里,大口咀嚼。
“沈意,你少吃点。”
“为啥?”
“上火。”
“咳咳,咳咳咳...”
我猛地咳嗽起来。
阿金坦然地帮我顺着气儿,瞅见我猪肝色的脸孔,犯难的问了句,“难道是害羞了不成?”哐当,脑袋撞在钟上。阿弥陀佛,我沈意这下说谎了。
“什么害羞,橘子吃多,上火了呗。”
我双手指头按了按脸颊凸起的地方,嘴里牙根发酸,或许真是那橘子作用。
话说要为阿金刮胡子来着,过后也便不了了之。深怕自己不在情绪,多少会弄伤他。天色渐暗,家也是要回了。匆匆告别他,他不舍地追出来送我。我把他往屋里赶,又盼他偷偷跟在我身后。
我正走着的这片竹林,小些,也离我们近些,就在房子边上,再往边去,是条河,我们这儿人,称河那头叫“港西”。我手别了一根翠绿的嫩竹,脚打在散落地面的竹叶上,这种残暴迹象,显然表明我此时是不大顺心的。我今年十八岁,农村姑娘早该谈情说爱,过两年找个人嫁了去,我还跟个没事人似的,感觉读了书的人就该特别一些。我和阿金,又算怎么一档子事儿。我和他要是成了婚,他对我好,那是没得说,我自然不会受啥委屈。可是,我这书,哪能白读。城市与农村,一开始我就做了选择。城市,就是我一开始的选择。
夏日炎炎,汗珠爬满滚烫的肌肤,之后又被蒸发干净。我无法安静做个木头桩子,动也无法动,僵卧在床上,尸体都快成形。我只能果断爬起,为逃离这个封闭式的空间,夺门而出,险些从楼梯翻滚向下。一群老麻雀叽叽喳喳混在一块的声音,瞬时飘进我两耳朵。十人?二十人?百来人?而实际情况,除我奶奶,就剩那隔壁的阿嬷。两人在盛夏坐禅?
我端上杯子,往里倒了水,向阿嬷打个招呼,很是乖巧的往地上凉席一坐。乖巧这词,换作平日,和我打不着干系。今日奶奶一句开门红,“阿意今天很是乖巧。”炸得我立马屏息收回往外窜的腿,挪动小碎步,渐渐成为奶奶囊中之物。瞬间死于溢美之词,平淡而化,也算是得了便宜。奶奶贼贼偷笑,我把杯子往旁边一搁,大方说来,“我今儿个也来听听,生活。”
开讲之前,奶奶叮嘱,不可外头乱说。我瞅她一本正经,便拢直舌头,咽了口唾沫,保证道,“说出去,剪我舌头。”
“阿意,有个叫矮根的人,大概在你小学时候,你该记得。”
“记得,那矮根,卖老鼠药的。”我算绞尽脑汁地在回想。“又矮,又丑,活像只老鼠精,我说啊,怎么就没把他自个毒死呢。”
奶奶接下说,“矮根他,驼着背,见你们来,躲得远远的。倒是你们,老是糊弄他。幸亏他有个好孙女,帮他收拾店铺,里外忙活。”
“奶奶,我也是您的好孙女。”
我知自己嘴甜,瞧奶奶笑成一朵花。故事来得有些长,奶奶那边叙述完,茶壶这边也见了底。
“你这要命的茶罐子哟…”
“嘿嘿,阿嬷,我再去帮你倒水,等着啊。”
矮根,驼子。没正眼瞧过长成啥模样,却用恐怖形容,从小的印记。他有个小卖铺,在我小学门口,农村地方。一九七八年前后,一毛钱是笔巨资。一毛钱用做两毛钱花,就数矮根那傻缺不发现。一毛钱纸币,从中撕拉被一分为二,卷起无异。塞给矮根,看他放入破烂玻璃罐里,折射痴傻的表情。挑衅地抓上吃的喝的,大摇大摆出门。此法屡试不爽,矮根愚昧鄙陋,在我们贱骂声中驮起老鼠药继续吆喝。
“卖老鼠药勒,老鼠药。”
他有个孙女,也不上学,就欢喜躲在店铺门口偷瞄。见我们来,神色惊恐,身子使劲往墙角边缝儿钻去。我见她可怜,年纪又比我们小,时常以笑脸相迎。她大抵感受到我的温暖,也会微微一笑,虽说有些丑。我不晓得她叫啥名字,私下同伴喊她小哑巴。我不去反对,毕竟我没听过她张口讲话。她有对虎牙,深刻潜藏在笑容里边。相对于小哑巴,我比较愿意叫她虎牙妹子。
后来,矮根不见了,虎牙也不在了。而我也去了城里读书。
时隔多少年,矮根出现,搅浑村里一锅粥。
刨根究底,都归无知。
矮根年纪大把,长得像粒老鼠屎。没娶媳妇,也不知哪搞来的孙女。他辛苦挣钱的这几年,积蓄也有些许。大抵有了钱的人吧,就会作。村上张丽母亲是个外地人,腰肢丰满,胸前两团白花花的肉,荡啊荡,估摸是荡晕了矮根。矮根花了钱,尝了鲜,也抹了嘴。话说,这事儿无人知晓,究竟从何处走漏了风声。
“我给了钱,她还不让我好好睡。”矮根嘴里出的话。“她蒙在被子里,也不许我开灯。”遂又见谁就说,好不严肃。
张丽她娘嫁给村上的六指头,六个指头的男人。这六指男人,能忍。出事之后,照常与她睡一张铺,盖一条被,权当啥也没发生过。忽的某天,据说张丽母亲正躲藏在墙角听人议论纷纷。
“死了,昨儿个死了。”
“啥?死了?”
“是啊,到时候了。”
“不对啊,他怎么就突然死了。”
“不死,也没啥用了。”
“那,还有个没死的,还有一个。”
“不,两个吧。”
隔夜,张丽她娘卷走家中所有值钱的玩意,与一个外地年轻小伙跑路去了。天亮,六指男人吓傻,摊在地上,来了句,“操她娘的。”
而矮根背后,又暴露出来两个男人。一个还健在,一个前些日子刚过世,同与张丽她娘好过一段时间。这么一对上,怪不得张丽她娘要卷铺盖跑路了,花头太多,远不止一个啊。
“这贱蹄子,难怪不让我好好睡,原来是喜欢老东西。”
“他奶奶的,我排第三了。”矮根这下又可以有话嚼了。
这原本滥在肚子里的陈年旧事儿,又被人刨了坑,这回还掀了底。
然而,两个月后,张丽她娘孤身回到了家门口。扑通,跪在六指男人身前。想必六指男人是铁了心的,“滚,你给我滚。”
“不走,我怀孕了。”
六指男人倒退数步,回屋。估摸是要操家伙去了。折回,手里沉甸甸的,是块毛毯,向前,往她身上罩去。
“起来,回屋吧。”
张丽她娘是怎副表情,我不猜测。但六指男人,吃了屎的,傻子。看来,终究是舍不得她一身白花花的肉。过年,宰了,可以卖个好价钱,难道?
唉。
矮根始终是罪魁祸首,让人见着怕的。事情没完,张丽她娘有个好姊妹,嫁的是个真傻子。这傻子是个可怜货,上工时油罐爆炸,冲坏神经,成了痴呆。这姊妹,叫苏梅,同是外来人。样子稍逊,生养的女儿也不大灵光。再说,张丽她娘跑路没成回来后,六指男人对她百般呵护,殊不知他是从哪得来的自信,硬说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某日,六指男人赶在上班的路上,瞧见苏梅和一陌生男子勾搭在一块,也不好上前直接询问,晚间到家告诉张丽她娘,“我今儿个遇见苏梅和一不识得的男子处在一块儿。”
翌日清晨,他出门碰上苏梅,被苏梅狠狠甩了一巴掌。
“你打我作什么啊?”
“昨天那男人,是你家媳妇的相好,相好啊,他们一起骗了我的钱,钱啊。”
“啥?”六指男人惊恐的往回赶,屋内狼藉一片,他歇斯底里,“干她爹娘的,啊。”
之后,苏梅她老公突然病逝,虽说是个傻子,这丧事还得办。她一个妇道人家,只能多找点活干干。
“她要给我睡,是我不肯,我钱也不是乱花的。”
矮根真他妈就是一疯子,而苏梅带着女儿回了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