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总督

侍女们离开的脚步渐行渐远，仇龙感知到五个生命力强健的个体越走越近，他盯着偏厅的入口，少女也顺着他的视线瞧去。先进来的是一名精灵武士，他身上旺盛的生机让仇龙想起了尤因坦·狂鹫，可造成的威胁感更胜于那位遥州将军，因为这位精灵武士几乎武装到了牙齿，他一手拿着鸢形盾牌，一手握着大剑，外罩的重鳞甲盖到了小腿，甲片保护不到的位置套着厚链甲。武士的头盔是全覆式的，镂空留作视界的眼部缝隙内一片漆黑，虽然看不到眼珠，但仇龙仍旧能觉察到一道目光凝视着自己。想必这就是瑚藻提过的总督贴身近卫了，定辽城明面上的另一位“英杰”，除了这位武士之外，其他四人的气息不过是帝国中下层军官的水准。跟在精灵武士身后的是一位手捧方木盘的男性精灵，几道浅浅的皱纹爬上了他的脸颊，方木盘里装有墨水、羽毛笔和吏角色的精灵一身简朴的麻色长袍，腰间用皮带别着一柄短剑。男性精灵没说什么，只是向阿洛缇笑了笑，就走到少女左手侧最远处的位置坐下，把方木盘里的纸笔铺开，低头写写画画，精灵武士则靠着墙壁立定在少女右手侧最远处。阿洛缇不自觉地起身站直了，来者显而易见。第三个进入偏厅的精灵是个中年男子，穿着朱红的锦缎袍服，由于剪裁得体，这鲜亮的服色非但没显得艳俗，反而格外的庄重威严，他的胸前挂着银白的金属细链吊坠，坠饰是一颗鹌鹑蛋大小的水滴型紫宝石，双手一共带有三枚戒指，能看出其中一枚较大的是图章戒。仇龙的“亡者探知”里，遥州的总督大人浑身珠光宝气，不仅外在的饰品全是魔法造物，衣物内里还有几件功能莫名的小巧装备。不同于近卫武士紧绷的防范姿态，男子的气度颇显雍容，精神甚至有些松懈，在他身后的两人没有进门，仇龙感知到那两人守在了偏厅外。“久等了，永歌小姐，请坐吧。”男子向少女轻轻招手，语调随和，他在摆好餐具的长桌另一端落坐，“你应该也饿了，关于你想说的事，我们可以先吃饱了再聊。”面对总督的邀请，阿洛缇弯腰行礼道：“大人，感谢您的盛情款待。”“永歌小姐，该说谢谢的人是我，你为定辽城所做的努力令人敬佩，在帝国论功行赏前，这场小宴只是我个人略表寸心。”男子的这一番话讲得很认真，但随即他又舒展面容，温言道：“所以请不要太拘束自己，尝尝这些菜，我也不知道是否适合你的口味。”总督用银餐刀把兽肉切开，甘甜的肉汁渗出，他还不忘向少女介绍：“这是獐肉排，烹制前以果酒腌透，软烂入味……”在男子的主导下，这次觐见的氛围宛如长辈与晚辈的家宴，原本不怎么饿的阿洛缇好似又有了食欲，这些菜她确实大多没吃过。原来那只不认识却外皮油亮的禽类是锦鸡，鸡肚子塞满了虾仁、贝肉、洋葱，辅以几种香料，剖开后浓香四溢，薄面饼是用细栗子面做的，夹了一层桂圆蜜，吃上去既有干果味又有水果蜜饯味，桃花鱼不光花纹好看，炖出来的汤也鲜美润喉，菌蔬杂菜拌了山茶油和杏醋，甘酸柔和，又叫人口水泛涌，少女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胃口竟然有这么大。遥州总督作为封疆大吏，对阿洛缇的示好落入仇龙的眼中，未免稍显刻意。然而，凭他对少女的了解，总督礼贤下士的风范让后者几无招架之力，阿洛缇受宠若惊的心情一览无余。两相比较，仇龙的宴会体验可不算愉快了，近卫武士目光犹如实质，给人以张弓搭箭一触即发的错觉，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关键的是，失去了“镰月”构装的仇龙可没有战胜对方的把握。总督是真的很欣赏阿洛缇，所以才如此殷切的设宴招待么，仇龙可不相信，他宁愿相信少女存在投资的潜力，非常有利用价值，毕竟狂鹫将军早早抛出了橄榄枝。那为什么总督又要厚此薄彼，自己拉拢阿洛缇之余，再让贴身近卫在契灵面前扮演恶人呢，仅仅是出于高级别的安保需求，或者是武士本人的强硬立场么，嗅觉高度敏感的仇龙可不这么认为。像遥州总督这样的一个政治人物，他的官场生涯里没有意外和失误这一说，仇龙只能理解为对方在传达某种信息。仇龙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实力的膨胀令遥州风波骤起，使得精灵上层的大人物疑虑重重，他们对阿洛缇的契约效力有了新的评判。假设契灵与召唤者之间是一个正常可控的联系，那在召唤者备受礼遇的情况下，契灵会因为遭受了区别对待而心生怨气么，大概率是不会的，两者越是休戚与共，越是会淡化这种摩擦和龃龉。反之，如若契灵暗藏异心，遥州总督的安排就成了一种警告，表明在当下的定辽，帝国的力量是在支持阿洛缇的，魔法契约暂时有权势作背书，哪怕契灵毁约作乱，遥州也有足够的底气将其压制。仇龙不知道自己的解读是否准确，不过至少遥州总督没把对他的顾忌摆在台面上，这本身就是一种公开的表态。一州首脑的身边从不缺煽风点火的逢迎谄媚之徒，有大人物在上面镇之以静，少了许多小人作梗，也是等于帮仇龙消除碍难。帝国精英们有没有笑脸相迎，仇龙不苛求，他只在乎双方有没有共同的目标，至于精灵方面的诚意他自会判断。痛饮了一杯香甜馥郁的山羊奶，阿洛缇捂住了嘴，小声打了个饱嗝，脸蛋不禁一红，她觉得自己好像礼数不太周全。其实从昨晚到今天午后，身心极度消耗的她才吃了两顿饭，免不了吃得稍微多了些。“哈哈哈，看来永歌小姐对这顿饭很满意，那就好。”遥州总督爽朗地笑了几声，替客人掩饰了尴尬，他用一块洁白的丝巾擦擦嘴，说道：“之前你说有件关乎全城安危的大事，现在我们不妨谈一谈吧。”提起此行的正事，阿洛缇一扫总督摆宴以来的拘谨，定了定神，开口道：“大人，在下参加见习考试时，获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如今城中有街区因战火受损严重，学在下想拿这笔钱办一所商会，协助族人重建家园。”遥州总督的脸上挂着浅笑，既没问办商会与定辽的安危有什么关系，也没问意外之财到底从何而来、金额大小能不能支撑得起城建工程，少女语毕，他只是微微颔首道：“永歌小姐愿意慷慨解囊，这是件大好事，若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我可以想想办法。”“在下自幼出身贫寒，乡土又毁于刀兵铁蹄，亲朋故旧凋零散落，如今想潜心做事，唯恐身单力薄，招募不到足够的人手，拖累了建设工程的速度。”阿洛缇字斟句酌，还不忘仔细留意听者的反应。“唔……这的确是个问题。”遥州总督慢条斯理地说，“城里虽然收容了许多难民，但遥州内缺人手的地方更多，前线需要补充兵员和民夫，各地需要分兵驻防和组织生产，还有一些同胞伤病缠身要人照顾，定辽的人力着实捉襟见肘。”“所以在下有个想法，或许冒昧了些，希望大人不要见怪。”阿洛缇顺着话头说到。“你说说看。”遥州总督眼神中带着鼓励。“大人，不知道您打算如何处置城中的混血精灵呢？”少女的话音刚落，就感到偏厅内的气氛一窒。总督自始雍容不迫的神态闪过一丝动容，没什么存在感的书吏此刻亦停笔抬头，霎时，两人不经意地目光接触，这个小动作被仇龙精准地捕获，唯有近卫武士安如磐石，不为外物所动。接见立下功劳的见习魔法师，制衡可疑的强大契灵，这些事对遥州总督来讲，都是寻常公务而已，略施手腕即可处理，唯独给混血精灵的叛乱善后是治政理民的大事，需要慎重对待，阿洛缇说句关乎全城安危不算为过。早在香萝氏族涉嫌走私资敌时，遥州的政府官员们就讨论怎么安置短耳商会，包括商会背后的万余混血精灵。狂鹫将军及其麾下的军人们意见干脆直接，主张快刀斩乱麻，绞死短耳商会的大小头目，再让其中的犯罪分子承担挖矿、筑城等苦工，终身不得获释，剩余的妇孺全部送去服劳役，好补充战时的劳动力。以总督为首的文官们否决了这种粗暴的手段，军方的主张固然能将混血精灵们压榨到极致，但这是牺牲了长远收益换来的短期暴利。在混血精灵广泛存在于帝国各州，且不能杜绝其继续产生的前提下，将叛乱分子和无辜的混血精灵牵扯到一起，此类扩大打击面的做法无疑是在激化矛盾，逼着他们站到帝国的对立面去，为稳定的局势平添隐患。起初，总督借着统辖政务的职责优势，把混血精灵的处置权拿到手中，决定采取剪除首恶、安抚余众的怀柔策略。哪知鳄尾早一步举起叛旗，不仅把总督的治理方略砸了个粉碎，还将混血精灵们变成了文官们避之不及的烫手山芋，没有人敢为混血精灵们作保，没有人能承担得起纵容叛乱的责任。现今定辽群情激愤，众多市民对混血精灵不再持有中立乃至同情的立场，而随着战争来临话语权大增的武官们赢得了足够的民意基础，用剿灭乱匪为理由接管混血精灵更是名正言顺。纵然总督有监察武官之权，还掌握着全遥州的后勤供应，但力排众议强行推翻军方的意见，也是要付出极沉重的政治代价。眼见混血精灵仅剩将军的囚牢这一条路可走了，若不是这才发生叛乱的第二天，远在上遥州要塞的尤因坦·狂鹫来不及反应。至于酷厉的血统政策带来的社会问题，那便是遥州的文官们以后要考虑的了，兴许武官们巴不得会有更多的头颅供自己累积战功。阿洛缇的问题切中了遥州乱局的要害，总督尚不觉得有多奇怪，因为这在定辽的官场中算不得什么秘密，说不定有人提点过少女。真正让总督与其心腹幕僚动容的是，阿洛缇话中显露出的意图，她想组建商会并吸收混血精灵加入，往深处想，这不就是少女筹谋接手短耳商会遗留势力的潜台词么。连日来为州政殚精竭虑，总督忙里偷闲，将与阿洛缇会面当成了个难得的休息时间，使得他在这顿午宴上完全搞错了重点，没能就会面中可能出现的话题做好思想准备。虽然没时间深思熟虑，但宦海浮沉多年的总督单凭直觉就能断定，此次遥州混血精灵乱象的转机便是落在了阿洛缇·永歌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