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风暴

汹涌的人潮宛若铁灰色的浪头，怒吼着、嚎叫着，拍中了“镰月”构装，赤黑的浪花翻卷，一时盖住了“别离”剑舞的光芒。滚烫的兵甲碎屑和猩红的血滴如阵雨落地，魔像的身影显现，礁石般岿然不动。浪潮的咆哮中有愤懑夹杂着悲痛的人声，也有冷硬尖锐的金属声，还有沉闷粘稠的软物破裂声，此起彼伏，喧嚣不已。反倒是一种稳定且特殊的响动脱颖而出，在女主教的耳边聒噪，那是仇龙剑风中透出的星钢震颤的余音。女主教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神术代替氧气呼吸的效果明明还在，可她依旧感到一阵窒息。如魔像这般的构装体是很容易被人低估的，它们复杂的功能都藏在坚固的装甲下，不像是普通的魔法师或者武士，一有动作就能被人瞧出是什么流派。萨娅·暗银见过地底战士们使用与仇龙类似的招式，通常被叫作“旋风斩”，更高明的则称之为“剑刃风暴”，这两种剑术流传甚广，属于诸国通用的武技，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能达到眼前这种程度。钢铁的造物不知疲倦的高速自转，直直朝护教军们撞过去，掀起腥风血雨，眼看要碰到墙壁时，魔像又忽地变精巧起来，旋转的同时轻盈地借着土墙弹上隧道顶，再从另一面墙落下来，位移的轨迹呈大致的螺旋状，循环往复。女主教治疗过许多信徒，虽然她不擅长武技，可阅历总是有的。如此高强度、高爆发的运动，凡人的骨骼和肌腱是难以负担的，单是长时间的转圈就叫人头晕目眩，根本不能兼顾控制方向，一个细微的失误便会导致筋断骨折。与萨娅·暗银地位相仿的战士们是使用斗气作战的，充满了技艺的美感，而非如同“镰月”构装一般纯粹且极致的暴力。整个战场被仇龙变成了一台绞肉机，封闭的隧道是绞筒，他本人即是那枚锋利的绞刀，试图把每一个护教军成员绞成粗粝的肉沫。地底战士们不可谓不勇敢，连射手都收起了长弓，跟在重甲步兵身后准备近战。女主教看见一个真精灵女射手拎着短矛，她的神情透着恐惧，却在前排的同伴倒下后，咬紧牙关、脸颊颤抖着冲了上去……刹那间，真精灵女射手双眸蓦地失去了焦距，眼神茫然，短矛从魔像身上滑开，她的身体裂成了三段，鲜血飙射，依然没有停步，在自身前冲和后排同伴拥挤的惯性下，闯进了魔像“别离”剑舞的更近处，被绞得粉身碎骨。萨娅·暗银望着麾下前仆后继，以血肉之躯阻拦真正的剑刃风暴，耳闻目睹他们的痛楚和牺牲，可那藏在风暴中心的敌人没有露出丝毫的情绪波澜，女主教感受不到他的疲惫或兴奋，这“极动”里包含的“极静”难免让人心生沮丧。狭窄的塌方隧道叫敌人避无可避，仇龙的作战手段初见成效，但是他并非女主教想得那么轻松。即便始终处于旋转状态的装甲偏斜掉了大部分的攻击，“镰月”构装的仍旧是伤痕累累，“别离”大剑早已布满了缺口，金属的坚韧固然远胜于肉身，也一样是会疲劳的，而且是永久性的累积损伤，只是护教军们看不出来。装备损耗对仇龙来说不是大问题，前提是魔力能供应得上，不过，仇龙为了获取魔力付出了不小的的代价，他自己都不确定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仇龙战前自带的能源，除了灵体内的储存外，还有“镰月”构装卡槽中的魔力原石。幽灵本身的魔力关系到灵体的方方面面，等同于生命力，不像有实体的活人，活人的体力或魔力消耗完了，可能会昏迷过去，而幽灵则会灵体崩溃，若是魔力消耗过多，幽灵的灵体将肉眼可见的变得稀薄，承受伤害的能力也大大下降。所以藏在驱动核心保护下的仇龙，虽然把魔力对灵体的影响压制到最小，能调动的魔力也超出了寻常幽灵的限度，但是优先使用外部能源已经成了既定策略。“镰月”构装中偶尔传出的机扩轻响，就是仇龙在替换魔力原石，他汲取原石能量的手段稍显粗暴急切，故此会产生电浆溢出盔甲的景象。护教军们开始见到的“别离”剑舞光华闪烁，其实是仇龙在消化一颗颗的魔法原石，按照魔力原石兑换黄金一比五十的价格，“镰月”构装携带的二十颗原石价值近十公斤黄金，也就是三百多枚金葵，幸亏魔法原石可以反复充能，不然赌金没到手的仇龙还真是用不起。二十颗原石堪堪满足了战斗初期的投入，支撑到仇龙取得一定的战果，衔接上了他从敌人尸骨中掠夺来的生命能源，也引发了仇龙一直刻意回避的问题，他的胃口愈发膨胀了。亡灵进食活物既是强烈的本能，亦是精神上的冲动，好比人类的饥饿与贪婪，这两种分别属于生理与心理层面的渴求足以将正常人逼疯，而亡灵时刻处在类似这两种感觉的折磨中，总是欲壑难填。仇龙想了很多办法来对抗幽灵灵体带来的邪念，例如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用其他情绪当替代品、尽量保持人性，或者凭理智强行抗争，目前为止还没行差踏错过。然而，仇龙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敌人的遗骸吸收殆尽，尤其是抢在神力消散掉之前，他克制亡灵邪念所做出的努力便成了阻碍。仇龙非但要放弃原先的自我克制，他还要进一步解放亡灵的本性，就像食欲会促使唾液分泌、愤怒会激发肾上腺素一般，心底肆无忌惮，灵体胃口大开，他的“吞噬灵光”自然能风卷残云。一旦沉迷于生者血肉的美味，自己还能忍受水晶原石的乏味么，仇龙心怀顾虑，当然他在厮杀中可半点都没有犹豫，仇龙自知只有赢家才有资格考虑战争带来的后遗症。“镰月”构装的战线在推进，缓慢且坚决，他的背后留下了一地的残肢断臂，身处前列的敌人看到尸体上析出了浅淡的灵光，灵光的光线不断释放、交织、聚合……在这缺乏氧气助燃的隧道中，护教军们竟然瞧见了火焰的升腾。本来没有人会联想到用火焰来描述他们看到的景象，但那些发光的尸骸都飞快的变得焦黑，然后化成白色的粉末，与草木燃烧残留的灰烬一模一样。这火焰只对血肉奏效，所以无主的穿戴和装备铺了一地，被半埋在白灰里。它的形态也很古怪，点燃时如同薄冰，火势渐旺冰层渐厚，顶起无数尖尖的冰棱，可又不像是普通的火舌般摇曳，而是一边凝结一边融解，融解后的碎焰仿佛轻纱，由浓转淡，飘散在空中。堇色的外焰，赤紫色的内焰，两种颜色很快蔓延开，不仅是大块的尸体在燃烧，肉沫骨渣乃至流淌的鲜血都钻出了细小的火苗，“镰月”构装的背后紫焰熊熊，随着他的步步前趋，好似焦土地狱在一寸寸的吞噬凡人的世界。护教军们没感到灼热炙烤的痛楚，他们只觉得脖颈处的汗毛根根树立，一道彻骨的寒意从头顶顺着脊椎爬遍全身，战士的直觉告诉他们，那冰棱状的火焰让魔像的剑刃风暴更加猛烈了。萨娅·暗银站在整个战阵的最后方，体味不到部属心中恐惧与信仰的交锋，她的心头却在滴血。真精灵虽然残忍，但并不愚蠢，哪怕是把麾下的性命当做弹药消耗，也会选一个更有意义的场合。夜袭定辽活下来的每一个护教军都是盈余，增加了女主教在命运神殿中立足的资本，亦是她今晚额外收获的惊喜。在作战任务圆满完成的前一刻，幸存的战士们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魔像战死近半，而对手丝毫没有被遏制的趋势，巨大的落差令女主教心如刀割。第二张帛缎谕令展开，里面封存着防御效果强大的神术，多次在危急关头护住萨娅·暗银的周全，她略一踌躇，还是毅然触发了谕令。同样是进阶神术，女主教没有大声祝祷，施法时也没有灿烂的光影，唯有离得很近的护教军才能看清，萨娅·暗银的甲片、皮肤和双头锤上微芒流转，在魔像冰棱火焰的映射下几近于无。女主教再耗尽仅存的神力，给自己加持了几个初阶神术，此时她的肉身素质已胜过寻常的护教军士官。“举起盾牌，为我开路！”萨娅·暗银一示意，她前面的护教军们果断行动起来。携带大盾的战士排成一列，两手撑起盾牌，宽厚的盾牌相连成了一条临时的窄桥，通向与魔像作战的前线。女主教踩着盾牌，几步穿过人群，接近了“镰月”构装的剑刃风暴，她抡起像礼器多于像武器的黑曜石战锤，整个人跳到半空，仿照着魔像冲阵的无畏姿态砸向“别离”的剑锋。炫目的花火在两人间爆开，顷刻间，无数炭红的星点四射。“镰月”构装的动作稍稍一滞，旋转着往后退了两三米，护教军们想趁机压上，可萨娅·暗银的身影也倒飞出去，在与魔像接触时她身上光彩大盛，尽管分开后归于黯淡，此刻依旧显眼。护教军们又打消了念头，忙于回头确认指挥官是否安然无恙。“不用管我，注意反攻的机会。”女主教撞上了五六米外的墙壁，刮蹭下一片土砾，她喝退准备过来搀扶自己的战士，利落的站起身。萨娅·暗银重新登上了盾牌窄桥，全身毫发无伤、一尘不染，那防御性的神术似乎连尘埃都隔绝开了。实际上仇龙斩中了女主教好几剑，除了第一剑用来荡开对方的锤子外，另外几剑都命中了她本人，但是大剑传来的感觉坚硬无比，先前溅射的火星全是崩碎的“别离”锋刃。萨娅·暗银的力气比起魔像来格外孱弱，武技更是逊色于掌握重刃突击剑势和啸风之剑的仇龙，所以她不仅制止不了剑刃风暴，自己也被弹飞。只是进阶神术赐予女主教的防御效果太过出色，她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光是挡在“镰月”构装前进的路上，就为护教军承受了大量的伤害，叫仇龙节奏大乱。女主教第二次朝着魔像冲锋，这回她选择从盾桥上穿过人群，再跳到地面上与魔像接战，短短几秒钟，彼此对撞了三次，烟花般的火星连续也迸现了三次。仇龙屡屡将萨娅·暗银击退，不过，地底战士们用大盾从背后抵住了女主教，分担了原本足以将她击飞的巨力。以女主教为支撑点，护教军的阵线肉眼可见的稳固住了，并如海绵一样吸收掉“别离”剑舞传递出的庞大动能。战斗的间隙中，仇龙看清了萨娅·暗银身上到底是什么在闪耀，那是无数在外力侵入时才会发亮的咒文，像薄膜般覆盖了女主教体表的每一寸。因为这层神术薄膜的存在，攻击强度占据上风的“镰月”构装，反而被力的相互作用震坏了兵器，星钢外壳下某些较脆弱的零件开始微微变形。敌人尚有八九十名，仇龙判断，继续跟萨娅·暗银僵持下去，迟早会丢掉属于自己的时间优势。无法有条不紊的、快速的杀伤护教军成员，“镰月”构装剑刃风暴的规律运动也没有了必要，倒是成了女主教牵制仇龙的薄弱环节。借助后退拉开的距离，魔像暗自调整方向，“别离”剑舞加速，冲刺，萨娅·暗银第五次迎上，却惊讶地与之擦肩而过。没错，仇龙一时半会儿确实穿透不了女主教的防护，然则女主教的武技是全方位落后仇龙的，其中就包括速度，她阻止不了“镰月”构装绕路迂回。所有人对仇龙的更弦改辙都始料不及。魔像几乎是拿自己当做了流星锤，将半吨左右的旋转中的金属躯体甩进了护教军阵里，立即蹚出一条血肉模糊的小胡同，诡异的冰焰犹如磷火，霍地自血泊中燃起，令胡同两侧的地底战士都不敢轻易从后方合围。深入敌人的阵势，“镰月”构装的速度大幅度下降，萨娅·暗银踩着冰焰燃烧的路径追至，保护她的神术咒文没有浮现，很多护教军意识到这紫火好像对活人是无害的，便放宽了心跟在指挥官背后。女主教没多久就赶上了魔像，她重重地挥锤，“镰月”构装仿若被人推了一把，剑刃风暴顺势刮向了另一边敌人，把四名地底战士绞成一堆肉块。仇龙的意图展露无疑，即使顶着萨娅·暗银的攻击，他也要先剪除作为爪牙的护教军，伤敌十指不如断敌一指。女主教对“镰月”构装的破坏，比军中的士官们强不了太多，这也是仇龙敢放任她的底气所在。萨娅·暗银为此心知肚明，自己唯一能做的是用坚固的防御限制魔像的活动，再集合众人的力量，一点一点撬开“镰月”构装硬实的甲具。“为了女神的荣耀！”女主教高喊着，纵身朝着魔像扑去。在指挥官的带领和鼓动下，地底战士们宛如飞蛾扑火，全无武技章法的前仆后继。战斗已经进入了最残酷的阶段，每个护教军都押上了自己的一切，他们还捡起阵亡同伴的武器，只为投身剑刃风暴中时，能给“镰月”构装多添一分阻力。魔像陷入了四面重围，甚至有不少较轻盈的护教军攀过同伴的肩背，搭建人墙，从上方袭击，不给仇龙留下任何躲避的空间。真精灵、牛头怪、灰矮人……各式各样的肉体在仇龙的剑下支离破碎，然而他们的残骸尚未被彻底分解，魔像便又迎来一波敌人，损毁的兵甲在他的脚边越积越多，剑刃风暴想在移动中保持平衡也愈发艰难。咔嚓！“别离”大剑断成了几截。女主教被人群裹挟着闯进了剑舞的范围中，她周围都是护教军，因此仇龙几次尝试迫退她，都被女主教身后的友军推回来，硬生生的折断了魔像的武器。剑刃风暴戛然而止，地底战士们瞬间淹没了“镰月”构装。没有人讲究什么阵型，也没有人顾及什么最佳发力距离，为了让魔像动弹不得，护教军们紧贴“镰月”构装的外壳，身高力壮的牛头怪按住了他的头，肌肉虬结的灰矮人抱住了他的腿，两条机械手臂更是被众人桎梏得死死的。拥挤的环境，自然用不了长兵器和大型重兵器，护教军们就用匕首沿着魔像的护甲缝隙别进去，乱捅乱撬，或者用单手锤凿击盔甲的关节，还有人徒手去掰“镰月”构装上的凸起。星钢铸就的“群山守护”复制品重铠，和碳钢打造的骨骼，全都发出了金属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仇龙不慌不忙，他控制着“镰月”构装，做了一个四肢蜷曲收缩的动作，抓住魔像的地底战士们旋即发出了粗细不一的惨嚎，他们的手臂或手指，均处于“镰月”构装的肢体与躯干之间，正好被魔像夹住。“镰月”构装的力量足够碾铁成泥，可仇龙不会这么简单的放过到手的猎物，他猛地拧身一转，魔像短距离爆发力的优势施展开，霎时扯断了钳制他的十来条手臂，活人动脉中的鲜血喷洒如雾，给“吞噬灵光”的冰焰添了一把火势。仇龙再伸展手脚一挣，从众人的钳制中从容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