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地利

萨娅·暗银记起自己第一次来到地表的经历，就像发生在昨日般清晰。那是一个寂静的夜晚，彼时的她刚成为牧师，爬出地缝去抓捕圣精灵，向命运女神献上谢恩祭礼，依照传统，这是神职人员上任的第一步考验。来到了圣精灵的村庄外，萨娅正准备冲进去血战一场，这些生活在地缝周边的仇敌们坚韧凶狠，她麾下的人手优势并不显着，必须靠着攻其不备速战速决。哪曾想探路的斥候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在村庄外一颗高大的龙脑香树冠上，藏着一男一女两名圣精灵。萨娅和卫士们无需与村里的民兵刀来箭往，即可捕获血祭的祭品，她喜出望外，仿佛是证明了神只的青眼有加，少有新晋牧师第一次主持宗教仪式就能如此幸运。萨娅亲手逮到了这两个祭品，她从未见过如此愚蠢大意的仇敌，那是一对年轻的情侣，仅仅是为了在高处欣赏星空就放松了警惕，离开防卫严密的村寨，在远离族人的野外幽会。祭品等来了无情的虐杀，手执礼刀的萨娅弄得满地血腥，她肆意地嘲笑着，嘲笑两个圣精灵对星夜的痴迷。不为人知的是，萨娅也是以此种方式来缓解内心潜藏的恐惧。地底精灵来到地表，对陌生的环境不适应很常见，可萨娅从来没告诉过别人，她畏惧着虚无缥缈的苍穹。习惯了厚实大地的包裹，习惯了头顶是坚硬的花岗岩，沐浴在星体的光芒下，萨娅只觉得无处可藏，白日的太阳过于耀眼，夜晚的星辰则令她想起了眼魔的眸光，好似无数个尖牙利齿又长着触须和众多眼球的怪物在暗中窥伺。如果不是为了彰显女神的荣光，萨娅断不会踏上地表，真精灵对幽暗地域的征服称不上彻底，有许多蛮荒之地等待着她虔诚的奉献，无需像同胞那样渴求在阳光下的土地建功立业。故此，萨娅历经指挥突袭作战和对阵魔导士，身心疲惫至极，可回到混血精灵挖出的隧道，离开地表，她又稍感振作，精力有所恢复，开始着手整顿行伍，并保证断后的工作能顺利完成。来到魔法炸弹的埋放地，女主教确定引爆装置与控制咒符均能正常运作，就停下脚步，站到爆炸范围外检视行进中的护教军战士。幽邃的地道里没有火烛照明，普通人只能看到一片黑暗，听见兵甲磕碰和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浑浊的空气中弥漫着稀薄的咸腥味，那是血汗混合泥土产生的气味。牛头怪、灰矮人、真精灵这些地下居民都有暗中视物的视觉能力，真精灵是其中的佼佼者，能比另两个种族看的更远、更清晰，如同远亲圣精灵一样盛产神射手，在地底世界闻名遐迩。护教军能成功突袭定辽，也有夜战出色的原因，这方面圣精灵是有所不及的。萨娅的眼睛将走过面前的部属们瞧得一清二楚，步伐能跟上撤退的战士状态都不算差，只是护教军减员颇多，如今收拢回来的人数约两百出头。许多体力衰竭或者伤势不致命却失去行动能力的战士被落下了，敌后破袭没有多余的时间照顾伤员，女主教只能任他们自生自灭。但高达近三分之一的减员损失，依旧在萨娅可承受的范围内，命运神殿原订计划最极端的考虑是不顾伤亡，唯一的要求就是实现核心任务，将遥州定辽学府中的秘宝带回地下。必要的时刻女主教本身也是可以付出的代价。实际上有几乎无孔不入的短耳商会作为内应，定辽的城防情报真精灵摸得一清二楚，加上几千年的世仇增进的彼此了解，现今的损失与萨娅事先评估的差不多。至于从外部施压间接制造了战机的人类盟友，以及配合己方的混血精灵，他们的挫折对女主教来说仅仅是无伤大雅的意外，如同她遇到的不在情报计算中的那个“魔像”召唤物，不过多消耗了一张冷僻的神术谕令而已。眼前的护教军行列愈发稀疏了，能追上大队人马的战士逐渐变少，女主教可没有耐心等待那些步履迟缓的累赘，她愿意随时为命运女神献身，对每个护教军成员也是同样的要求。萨娅决定再过片刻就启动炸弹，她的目光不带温度的扫向隧道的入口位置，短短几十米的路程里，动作最慢的是几个挣扎蹒跚的重伤员，女主教无动于衷，连施展几个低微的神术帮他们一把的意思都没有。愿意多停留数息，已经是萨娅怜悯之心的体现了，眼下她心里想的都是回去后能得到神殿怎样的嘉奖，幽暗女皇会如何擢升她，她对女神的忠心将换来何等的恩赐。毕竟女主教自认战绩堪称优异，消耗了圣精灵州城大量的人力物力，拿到了具有战略意义的“秘宝”，同时保存下了大半部的军队。然而零落的末尾队伍里，一个貌似是扛着伤员的身影引起了萨娅的注意，女主教飘远的思绪被拉回当前。真精灵的黑暗视觉对色彩不敏感，萨娅眼中的那个身影略显模糊黯淡，衣甲轮廓与护教军迥然相异，她立即反应过来，无视炸弹附近还有十几名地底战士，也不再等没有跟上来的部属，断然激发了魔法引信。就在女主教行动的一瞬，那个身影似乎预判到了她的意图，并以她目力能及手脚却跟不上的速度，甩开了身上的伤员，直奔隧道深处而来。橘红的炎焰忽现！萨娅及时用手挡住了眼睛，真精灵暗中视物的代价就是难以适应强光，在漆黑的地下猝然面对爆炸会导致短暂的目盲。女主教的最后一瞥，见到敌人急速接近的身影恰好在埋藏炸弹的两面土墙之间，她心想如果对方没被炸死，也应该被塌方的土石压死了。火光闪耀了刹那，尔后烟尘四溢，爆炸的气流裹着沙土扑向萨娅，扑向护教军的半个行军队列，伴随的还有震耳欲聋的轰响。萨娅侧过身躯捂住口鼻，无数细小的土砾打在她的甲片上噼啪乱响，周围一片嘈杂，碎石灰尘如同一道浑浊的潮水冲进护教军的阵势，人人都忙着保护头脸，女主教细腻敏锐的感知却抓住了一丝不和谐的音调。爆炸巨响后紧跟着轻微的“咯吱”一声，萨娅以为是麾下战士被炸弹波及时盔甲遭到挤压的声音，但第二个“咯吱”声传来的位置竟是在她旁边，又一阵尘土微风拂向她。女主教打了个激灵：潜入隧道的那个身影逃过了爆炸，还疾掠到了她的身后。她猛地转身回望，视野中满是飘舞的灰土，勉强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从她眼前一闪而逝。惊觉敌人闯到了大部队人群中，萨娅顾不上烟尘呛鼻，大声下令：“各小队戒备，敌袭！”虽然想不明白是什么人如此大胆，也不知道来者身后是否有追兵相从，但成功炸毁隧道入口的女主教底气十足，她甚至出言劝降：“你的来路已经被我们截断，现在谁也帮不了你，束手就擒的话，我可以让你死得不那么痛苦！”兵刃交击与惨叫呼痛声连续不断的传来，这便是对方给萨娅的答复，而且似乎距离越来越远，大有要把整个护教军队列凿穿的态势。有人认为地底军队一番大战之后筋疲力尽了，那也要看作战对象是谁，尤其是当护教军战士们发现敌人只有区区一个，撤离途中受到骚扰的他们怒不可遏，积极的索敌求战。遗憾的是，尘埃尚未落定，黑暗的隧道中能见度很低，护教军的成员士气有所回升，可不代表战斗力也恢复了，因为伤痛疲劳难耐，士兵们应有的克制被暴躁的情绪所替代，在看不清队友的情况下难以配合，屡次都被敌人敏捷的身影所戏耍，乱战作一团。在护额半盔的遮挡下，无人得见萨娅的眼神，不过微微下撇的嘴角已显出她心中的不悦，麾下战士们的应对有些糟糕。暗银主教缓步上前，平息队列中的混乱，把护教军战士们召集到身旁结阵，稳扎稳打，正如她说的那样，这条隧道现今唯一的出路是在地下，那里有兵力更多的护教军接应，哪怕单枪匹马追击进来的是位掌握了斗气的武者，她都不用担心对方能逃出生天。萨娅气定神闲的样子的确对部属们起到了镇定作用，然而她没走出几步，行军队伍的另一头忽然光明大盛，令她眼花目眩，接着又传来了一声爆炸巨响……战术的制定有多激进，细节的执行就有多谨慎。仇龙无法兴师动众的对护教军衔尾追杀，就干脆偃旗息鼓，他披着护教军遗骸上扯来的一件罩袍，把俘虏兼向导背在肩膀上，跟在护教军的后面，伪装成救助战友撤退的地底战士。即便是有伊梵娜做掩护，仇龙的行为在真精灵看来亦显得颇为另类，护教军中这样好心肠的成员可不多见，大难临头时独善其身才是常见的做法。幸亏落在最后面的护教军都是些残兵败将，没心思去甄别身份问题，个别发现了异常的人，在仇龙没有展现敌意的情况下，也无意浪费时间去查明原委。仇龙就这样一步步混进了短耳商会的暗道中，直至遭遇女主教，使警觉的后者起了疑心。论及在黑暗中感知的敏锐程度，仇龙或许比真精灵要高出不止一筹，他的“亡者探知”法术让护教军们无所遁形，像是体温、呼吸、心跳等生理指征很轻松的就能观察到。所以萨娅·暗银的一举一动仇龙了如指掌，魔法炸弹被引爆前一秒，仇龙甩开了肩上的伊梵娜，并启动“镰月”构装的反重力法阵加快速度，躲避塌方土石的封堵。墙壁两侧的爆炸给仇龙造成了一定的麻烦。好在炸弹针对的目标是支撑隧道的梁柱与土墙，他承担的只是炸弹分散后的威力，况且“镰月”构装有星钢外壳和铸铁骨架，足以撕碎血肉之躯的爆炸不过让魔像增添了几道裂纹刮痕。仇龙平衡身形，重量减轻的“镰月”构装卸掉少许炸弹冲击力的同时，反倒靠着气浪的推动再度加速，趁势两步超过了女主教，撞进了护教军的人群。紧随着爆炸余波行动的仇龙，仿若驾驭着风沙化成的战马，从难以睁眼的敌人头顶践踏而过，碰到武技较差的士兵，就顺手一剑割下脑袋拎在手上。他也不恋战，不与那些厚甲重兵的军中士官纠缠，飞速的掠过了被灰土笼罩的半个护教军队列。短耳商会当初挖掘隧道时，是当做走私商路来用的，耗费了十数年的时间进行开拓，确保能通行商队及小规模的军队，隧道的宽度约有五米，高度约有三米半，可作为战场不算宽裕，缺乏机动周旋的空间。仇龙很清楚他的劣势正在于此，前队的护教军战士们集结在视野良好的地带，无隙可乘，强行贯穿这层层叠叠百多悍卒组成的军阵，就算“镰月”构装撑得住，同样是星钢铸造的“别离”大剑也撑不住。一夜漫长的杀戮让魔像的武器斩击时的手感不再顺滑，锋刃上细小的缺口丛生。然而仇龙的奋勇突进另有企图，之前只是虚张声势，故意让女主教想岔了，他根本没想过破围而出这种事，不必硬凿护教军的防线。冲出尘雾的瞬间，仇龙松开掌中攥着的发辫，将五六个形态各异的头颅砸向敌人们，吓得闻讯赶来的护教军们脚步一滞。魔像劈手擒住一根距离最近的长矛，往回一扯，借力前趋，一名本来跟战友同步进退的地底战士就被拽到了仇龙的面前，他疾刺大剑，眨眼间把一名护教军捅个对穿。地底战士的第一线队形兀然出现了一个缺口，惊愕的敌人尚未补充进来，魔像将夺到的长矛朝缺口中奋力掷入，再次洞穿一人。以长矛利剑为先驱，仇龙挤进了护教军的战阵，他重施故伎，又深入了十几步，此时地底战士们已把他团团围住。像是为了避开四周敌人的攻击，“镰月”构装突然跃起，几乎碰到了隧道上方的土壤，仇龙居高临下瞄准一处，机械手臂一扬，投出刚抢来的一杆长枪。“嗖”的一声尖啸，临近的护教军成员都下意识的做出了格挡动作，即刻他们便发现长枪没有扎中任何人，而是从他们的头顶飞过。空中的长枪飞出了护教军队列外，地底战士们还没来得及庆幸，落点却火焰硝烟迸发！这回的爆炸比女主教引爆的炸弹威力稍差，然而仍旧引起了大量的土石塌方，浓烟和砂尘席卷翻腾。护教军后半队的秩序初见恢复，前半队的护教军又陷入了凌乱无章的境地，为了围堵魔像构建的阵线徒剩其形。隔着蔽目的烟尘，地底战士们看不清仇龙的身影，他手中的“别离”剑光频闪，直指兵甲保护不到的漏洞。重刃突击剑势——断岩斩、裂鍪连削带劈，“镰月”构装如同滚汤泼在积雪上一般，杀散了聚拢在周围的护教军成员。进退自如的仇龙折返回女主教的面前，他饶有兴趣的发问，精灵语的音调带着沉闷的嗡嗡声：“你们的归途也被炸毁了，这下我们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