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何为太平天子?

尽管万历皇帝不言声。

但张居正当然能揣摩出他的心思。

说实话,每次与万历皇帝见面商量国事,张居正心情都很矛盾。作为君臣关系,他哪里不知道不应该过多的忤逆皇帝?

这是十分危险的举措。

伴君如伴虎。

前朝皇帝流徙诛杀大臣的例子不胜枚举,为自己的安危着想,多顺着皇上一些才是正儿八经的。

然而,张居正在万历皇帝面前,不仅仅是一位大臣,还是一位非常负责任的老师。

有不少人说,历史上的张居正,最大的败笔是没有物色好自己的接班人,最后张四维接了他的班。

但殊不知,张居正将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万历皇帝身上,万历皇帝这个学生才是他选好的接班人。

正是这层师生关系,使他有责任督导万历皇帝做一个心怀天下的正人君子,希望万历皇帝成为一代明君。

这也是李太后的愿望。

李太后每每嘱托他,要把万历皇帝管紧,当作自己的孩子,事无巨细,切不可放纵。

如此一来,他对万历皇帝的管束更是严之又严。

可随着万历皇帝逐渐长大,张居正发现,万历皇帝表现出贪财爱钱的毛病,虽然他反复劝导,但收效甚微。

……

此刻,张居正知道,万历皇帝虽然沉默不语,但不用想,心里肯定窝着火。沉默,很多时候意味着无声的抗议。

可是,身为大臣,身为老师,他又不能躲,仍然不避厉害,耐心地劝道:“皇上,财赋有限,而费用无穷。假如积贮空虚,民膏磬竭,不幸有四方水旱之灾,或是疆场意外之变,如何是好?”

万历皇帝依然沉默。

张居正又进一步摆出事实,苦口婆心地道:“皇上,万历五年国家收入银四百三十五万余两,六年收入仅三百五十五万余两,比去年减少八十万余两。万历五年支出银三百四十九万余两,六年支出增至三百八十八万余两,比去年多出近四十万两。古人有言,量入为出,计三年之出,必有一年之余而后可。今则收入少于前,而支出大于前,此不可不留心啊皇上!”

然而,这番话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因为万历皇帝依然沉着脸无声地抗议着。

张居正接着又道:“宫中用度,当以节俭为主。当初你的父亲隆庆皇帝在位时,就十分崇尚简朴之风。每年他都要举行一次内廷侍卫射猎比武大赛,拔得头筹者,仅得三小块儿酥饼的奖赏。”

稍顿了顿。

“可臣听说,皇上经常在宫中玩掷房子的游戏,谁赢了,就能得到金角银豆儿。苏州杭州出产的镶金乌木扇,一把值五六两银子,能顶得上穷苦人家一年的开销用度。臣听说,您一高兴,就十把八把地赏给下人。这种奢靡之风,万万不可滋长!”

朱翊镠不以为然,没好气地道:“张先生,你常说朕是万民拥戴的太平天子,那朕且问你,这太平天子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音韵铿锵地回道:“边境清宁,国富民强,四海升平,九夷来朝,百姓安居乐业,方称太平盛世。”

“经过张先生几年励精图治的改革,那现在算不算呢?”

“与前朝相比,勉强算得上。”

“好,既然算得上太平盛世,那朕这个太平天子,岂能做些抠抠嗦嗦小里小气的事儿?”

“皇上,臣不止一次对您说过,要懂得居安思危,居富不奢,这才算是太平天子的真正品格。”

万历皇帝沉默片许,又道:“张先生刚才说朕的父亲一生节俭,奖赏身边内侍只用酥饼,娘亲也常拿这个例子来教导朕。但有一点,张先生和娘亲都忽略了。”

“忽略什么?”

“朕的父亲不是太平天子啊!他当政时,国库连年空虚,当然只能拿酥饼当作奖赏之物;可朕现在不同,经过张先生几年的整治,朝廷赋税大为增加,一年有几百万两的收入。节俭固然是一种美德,但若守着金山银山,仍像父亲那样小里小气的,那天底下的人岂不笑我这个皇帝太吝啬抠门儿了?”

万历皇帝这番话显然是歪理,不过是为要钱找理由罢了,但一时却也难以驳倒。

张居正何尝听不出弦外之音?

万历皇帝的意思不就是这样:国库收入那么多,我这个当皇帝的为什么就不能用一点呢?

这其中,夹杂着怨气,也含着几分威胁。

张居正深感为难,毕竟自己是臣子,而对方是皇帝。

他只能斟酌地道:“皇上,国库现在是充实,这点不假,存有八百多万两银子。可钱多了,用钱的地方也多。譬如,明年开年就得批准蓟辽总督吴兑的请求,要修筑大同镇屯堡二百五十七座,敌台一千零二十八所,初步预算,需要银子一百多万两。”

“还有,维修长城。三年前,蓟镇总兵官戚继光就提议,要在长城上修暗堡,一里一堡,每堡可容三十名士兵。长城是拱卫京师的屏障,每次鞑靼来犯,长城就吃紧,这钱省不得。蓟镇东起山海关,西至大水谷,抵昌平,全长一千余里,需修筑暗堡一千余座,这笔工程款又得需要一百多万两。”

“还有,治理漕河。潘季驯出任漕运总督以来,认真考察黄河与淮河的水势,为从根本上杜绝水患,提议修建高家堰等护堤一百七十余里,堵塞决口一百三十多个,然后又修筑徐州、邳州、宿迁、清河等地两岸的长堤五万多丈,还得兴建水坝、水闸几十座。另外,像淮安、扬州等地的堤坝,也需重新加固,这项浩大的工程明年就要开始动工,预计几年时间才能完成,初步计算需要五百多万两银子。”

“皇上,别的账不算,就这三笔明白不过的账下来,国库存贮的银两,试问还能剩下多少?”

张居正一口气,如数家珍般,都不需要思考或翻书册,阐述得清清楚楚。

这一点,万历皇帝深感佩服,他不解地道:“可是,张先生,这三件事,历朝历代都是大事,为何前朝不做,非得等到朕这一朝才来花钱实施呢?”

“皇上问得好!”张居正掷地有声地道,“因为前朝的皇帝手上没有足够的钱,想办事儿都办不成。皇上刚才言及太平天子,依臣之见,太平天子手上必须有钱,不怕任何意外的发生;但有钱也不能乱花,必须用来巩固国防,为百姓做好事。总而言之,国家的财富本是属于天下人的,取之于天下,当用之于天下,这样才算一代圣君,是万民拥戴的太平天子。”

张居正说话豪迈有劲儿,声如洪钟,将万历皇帝呛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但万历皇帝内心也清楚得很,眼前这位让他畏惧三分的老师说得在情在理,不容人反驳。

……

从云台出来,张居正再也没心思去泡子河了。

本想去私宅那儿放松放松,可去那儿也解决不了万历皇帝要钱的问题。这次又是硬邦邦地拒绝了。

都说事不过三,这已经是第三次。

而且非常明显,因为拒绝,万历皇帝心情非常不好,真不敢确定他还会不会想其它法子弄钱!

皇帝想弄钱,是很恐怖的一件事。

一念及此,张居正吩咐轿夫道:“走,去珠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