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首辅亦有妥协时
在去乾清宫的路上,张居正还一直琢磨着儿子张静修的谏言,不断地问自己:难道真不如儿子看得远吗?
问过一遍又一遍。
然而,答案他却不确定。
想着自己怎么说也是秉持一国之政的首辅啊!儿子才多大?十几岁的孩子,看问题难道比老子还准?
确实,张居正是一个自信心爆棚的人。
尤其是万历新政改革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之后,更是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曾经多少政策遭人发对?京察、考成法、子粒田征税……哪一项政策开始时不是遭万人唾骂抵制?可最后的结果呢?
都是自己胜利了呀!
事实也证明自己的眼光非一般人所能及,每项政策最后都为大明带来了实际的利益。
这是活生生的现实啊!
可是,最近连续几件事,静下心来一想吧,感觉儿子的目光似乎更为长远:比如不能坐三十二人抬大轿,比如为长定堡大捷定案,比如大臣与帝王之间该有的礼仪……
而且还有一点,更是让张居正感到惊奇。
当日张静修告诉他潞王要出宫,他想来想去没有好的办法应付,潞王性子顽劣,只能尽量安抚。
但最后,儿子居然真的将潞王带出宫了,李太后亲手将潞王托付给他……当时,张居正还想着是不是李太后看在他这个首辅的面子上,可现在看来,跟自己毛线关系都没有。
因为如今的潞王,在儿子的督导教育下,已经服服帖帖的,就差对着儿子跪拜了。
这一点,张居正确定自己是做不到。
但儿子却做到了。
而且,还顺便帮他拿下一个眼中钉:大公公张鲸。
这个张鲸,仗着万历皇帝的宠幸,私下经常与冯保唱反调。与冯保唱反调,便意味着与自己不是一个道上的人。
拿下张鲸,对自己大有好处。
张居正不得不承认,儿子最近……很是逆天啊!
在外人看来,张静修脑子进水了,尽做一些荒唐不羁的事儿,可他心知肚明,或许正如李太后所言,儿子是一个开启了宿慧的人。
不说别的,单说那封信上的四条谏言,三条已经得到确认,儿子考虑问题确实冷静、周全、富有远见……
如今就剩下最后一条了:何心隐该不该杀?
其实本心上讲,回籍葬父之前,他是决定要杀的,因为整顿学校势在必行。在张居正看来,何心隐是最大的害群之马,当然想杀,以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可经儿子一提醒,上次回乡接见巡抚王之垣时,并没有暗中授意杀何心隐,但整顿学校、查禁私立书院的决心是表明了的。
谁知,王之垣还是将何心隐给抓起来了。
抓起来也就抓起来,本无可厚非,毕竟是地方上的事,而且深究起来,何心隐确实犯了学案。
关键,儿子为何能猜中自己的心思?而且还能准确地判断出将会引发事变。现在何心隐只是关起来,就闹出两条人命了,万一将何心隐真的给杀了呢?
这后果谁敢想象?
张居正神思电转,不禁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几分怀疑。从前改革虽然反对的人多,可都是叫嚣,也没有发生动乱死人事故啊!
……
转眼间,到了乾清宫。
“太岳,你想好了如何回复皇上没?”朱希孝不像内阁其他几位阁臣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都不愿意轻易表态。
“见了皇上再说吧。”张居正领头,率先拂袖而入。
朱希孝跟着,然后是吕调阳几个。
刚一进东暖阁,万历皇帝都还没来得及赐座,便着急地问:“先生,湖广怎么还发生动乱了呢?”
“皇上别急。”张居正立马安慰,“王巡抚是个会做事的人,应该能够处理好。”
“先生请坐下说。”万历皇帝一抬手,然后又冲其他几人道,“你们也都坐下。”
待五个人全部落定。
万历皇帝接着问:“先生,动乱因何而起?”
张居正于是将何心隐讲学,宣扬歪理邪说,扰乱湖广学政,并被巡抚王之垣暗中缉拿,以致引发学生不满等情况一一禀明。尤其指出何心隐“无父无君”这一观点。
万历皇帝听完,狠狠地一拍御案:“竟敢宣扬‘无父无君’的歪理邪说?此人就该杀!”
张居正脑子里一边想着儿子张静修的话,嘴上一边回道:“臣原本也是这么认为的,可照目前的形势看,恐怕低估了何心隐的能量,此人弟子遍布全国,又都是桀骜不驯的青年,做事不顾后果。”
“但此人可恶至极,也不能放了他啊!”万历皇帝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似的。
“臣明白,王之垣巡抚或许也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感到为难,请求指示。”
“那先生以为该当如何?”
张居正稍一犹豫,决定道:“放人。”
“啊?那岂不是堕了朝廷的威风?”显然,万历皇帝对一向强势的“张先生”的回答颇感意外。
“皇上,其实王之垣缉捕何心隐的目的,也是为了肃正湖广一带讲学之风。臣确实有整顿学校,尤其是查禁全国私立书院的打算,但臣或许真是低估了何心隐那帮人的能量。”
张居正缓了口气,继续:“所以臣以为此事不宜操之过急,该循序渐进,严格把关,逐步引导,对全国各大书院,依据它们的办学条件和能力,裁汰一批,合并一批,保留一批,争取将它们全部纳入正轨,创造一个健康、合理、规范的读书环境。”
怎么,关键时刻,发现基本上都是照搬儿子的话啊!
张居正暗自感慨,好在这些人也不知情。
吕调阳心下一喜,立即附和道:“整顿学校,循序渐进,严格把关,逐步引导……嗯,元辅这个思路不错。”
其实,他原本就觉得,若一下子查禁全国所有私立书院,恐怕不妥,先前只是见张居正态度强硬,所以没敢提出来。
这会儿见张居正松口,连忙表示支持。
可为何会突然松口呢?这不是张居正一贯的性格啊!
吕调阳有点想不明白。从前无论张居正想做什么,一旦他作出决定,很难让他改变、妥协的。首辅居然也有妥协的时候!
万历皇帝问:“朱卿家,对此你有何看法?”
朱希孝回道:“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切不可再引发动乱、死伤,至于如何整顿、规范学校,自有几位阁老费心,臣就不表态了。”
“好,既然张先生和吕阁老都这么认为,那让王之垣放人。但需警告那个,那个叫什么?”
“皇上,叫何心隐。”张居正回答。
“必须警告何心隐,若再宣扬‘无父无君’诸如此类的歪理邪说,朕绝不饶他!”
“臣遵旨。”
因为事情紧急,几位阁臣也没在东暖阁多逗留,意见达成一致后便匆匆离开。
其实,从一开始到结束,都不过是张居正一个人在做主。别管是阁臣,还是朱大帅,还是万历皇帝。
大家都已习惯。
回到内阁,张居正立即让吕调阳修书一封,盖上关防官印,八百里加急,送往武昌城,而他自己匆匆去了珠市口。
很想与逆天的儿子再谈一谈啊!
儿子不是也叮嘱过吗?无论是整顿学校,还是小弓测亩,作出决定之前,最好来与他沟通沟通。
这次面圣,都是儿子的思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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